小时候在镇上的小学读书,炎热的夏天每次下课后总是冲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一毛钱一杯的冰水,甜甜的,喝下去透心凉,每次喝完之后总觉得冰水这么便宜,莫非里面放的是糖精,每次总觉得不洁却也阻挡每次喝冰水的那种冲动。
这种感觉跟向我们班毛建胜同学借书的感觉一模一样。
镇上的小学读物非常少,毛同学订了一本民间传说之类的漫画册,居然成了一本炙手可热的读本。每次发杂志的时候,毛同学都会突然成为班里最受欢迎的人,班里同学争相向他预约,喧闹场面蔚为壮观,而毛同学不知何故每次总是将杂志先借给我这个与他相隔甚远平时也无交流借书的态度犹疑不决像是降低了自己身价般特别欠揍的同学,我借了书之后就沉浸于倩女幽魂中,如同饮了一杯冰水般舒服到了心窝里,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这样不好,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而这种感觉主要来源于毛同学,我们大家在平日里都很......怎么说呢,都瞧不起他,尽管他精通很多管乐器,不是他的原因,而是她的姐姐们,我们口中的毛玉家的女儿们。
小镇上的人家是是由几大姓组成,几乎每个姓与每个姓的人家都可以扯上亲戚关系,唯独毛家是个例外,是大家眼中的异类。
毛家一共两户,是后来迁到镇上来的,与镇上惯常的营生不同,毛家人多经营理发店或者为红白事唱戏唱歌。毛家男人生的强壮高大,女人就秀美苗条,皮肤白皙,更奇在似乎这些人打从娘胎里一出来就会唱歌懂乐器似的,每个人都是一副好嗓音,每个人天生就懂得摆弄乐器,我小时候对于这样的人极羡慕,常尾随在大人身后去看毛家人表演,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毛家一对夫妻对唱情歌,歌里大概较多打情骂俏之语,周边人叫好哄笑声一片,后来不知怎么的,毛家女人开始唱一段脱一件衣服,周围人声鼎沸,“脱”声喊得震天响。到最后,她当然没脱得如大家所愿,人群逐渐散去,男人们脸上的神情是午后常见的那种慵懒,挂着我那个年龄无法言说的笑,脸微微泛着潮红——兴许是在阳光下晒得过久的缘故吧。
而毛玉家的女儿们巾帼不让须眉,20岁左右就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姐妹几个生的秀美,又热衷打扮,穿着在小镇里面可以称得上时尚。从来没听过别人说他们手艺怎么样,只知道生意异常火爆。店面挨着街道,比街道地面矮了 10公分左右,店门口的台阶受雨水侵润,长满青苔;店门很矮,个子高的人进去都得低着头;店内地面潮湿,地面上是大大小小的脚印和毛发,混合着泥土、石灰、廉价洗发水和化妆品的诡异味道;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表情都暧昧不明。每次从镇上放学,总是好奇于她们家店门口聚集的三三两两的人,全是脸上挂着笑的男人——一种类似于看完毛家女人边唱边脱那场戏后的笑,一种似乎镇上每个人谈起毛玉家的女儿们时都会浮起的那种讳莫如深的笑。
毛玉家的大女儿是姐妹几个中最出挑的一个,她经营着这家店,那时她20岁上下,用肤如凝脂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一年四季她永远是唇红齿白,鬓发高挽,花样翻新的衣服,把男人们的心敲得咚咚乱跳的高跟鞋,以及永远的走路目不斜视。
似乎这种高傲与神秘刺激了大家的消费欲望,店内永远是人头攒动,有人明明昨天刚刚理完发第二天又过来了。到店里理发的人大多是男人——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在理发的时候被周围来历不明的男人围观,镇上的女孩只有在一种情况愿意也必须到这家店来,那就是她们变成女人的前一天。
毛玉家的大女儿似乎无师自通,对各种流行的盘发手艺了如指掌,镇上以及邻镇的女孩在出嫁前总会慕名而来,我们也隔三差五看到从她店里走出美艳的准新娘,样式各异的发型,脸上却千篇一律地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毛玉家的女儿总能为大家带来笑容,不管是怎样的笑。
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会经过理发店。有一次在同伴的怂恿下,我们倚在门口看了一小会儿。当时毛玉家的大女儿正在为一个准新娘盘发,神情认真,手法娴熟,旁边椅子上坐着的是她弟弟,毛姓同学的哥哥,有点呆头呆脑的一个年轻人,一直痴痴地望着准新娘。将近尾声的时候,他吸了一口气:还怪好看呢。准新娘脸“唰”的红了,店内店门口儿的人哄然大笑,有人揶揄:这不这小子不傻吗?毛玉家的大女儿迟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了一丝笑,但那笑中似乎有些嫌恶似乎又很无奈。店内14寸的电视正播放着新白娘子传奇,蛇精化身的白娘子是我童年最喜爱的一个形象。屋子里污浊的空气拥挤的人群肆无忌惮的笑声几乎令我窒息,我艰难地从人群中抽身而出,却不无艳羡地对同伴说:你觉不觉得毛玉家的大女儿很像白素贞啊?
后来搬家,后来出外读书,对小镇上的人记忆逐渐模糊。刚开始听到变故之类的消息,亦同大人一样唏嘘一番,此后回去次数渐少,年深日久,小镇的消息再听到耳朵里似乎已没有任何波澜——大多都成了不相干的人。
唯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听说毛玉家的大女儿离婚了。我怔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惊声问道:什么?声音异乎寻常得高,吓了周围人一跳。
后来零零碎碎听说我们搬家后不久她就出嫁了,是方圆几个镇上最美的新娘——当然似乎没人用美来形容她。在风气保守的小镇上,连我一向认为思想前卫的小学语文老师都说她过于浓妆艳抹,“打扮得跟一妖精似的”,说她最美也许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也许是大家心知肚明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愿宣之于口的念头。
几年之后不知何故就离了,后来她又嫁人了,而过了几年又离了,如今四十岁的她与年迈耳聋的母亲相依为命,她仍然经营者那家理发店。我问:为什么离婚呢?旁人说:过不到一起啊。大家一时无语。
2012年的夏天,爷爷病逝,我在镇上多呆了一些时日。办葬礼的那天晚上,请的毛家的那班人。听说他们现在发达了,有了自己的团队,设备很专业很先进,日程排得满满的。在镇上在外面都买了房买了车,现在有了地位,不用再像过去那样靠边脱边唱来招揽生意了。
他们表演的那天晚上很多人慕名而来,人山人海,我边听边想:怪不得名气那么大呢,歌声越来越有感染力了,要不然何以离人群如此远的我也听得泪如雨下呢。
然而,相比毛姓人家演唱事业在小镇的如日中天,另一户毛家的理发事业可谓一落千丈。
那次回小镇,我特意走了一趟小学回家的那条路,大街上或浓妆或淡抹的少女们似乎清一色地穿着超短裙,踩着恨天高,在夏天明亮的睁不开眼的阳光中晃来晃去;镇上有一支专业的婚恋团队,负责新娘盘发和婚纱照,几乎垄断了小镇上所有的生意;理发店如同雨后春笋般在小镇上生长,大家每逢理发总会说:走,走,去那家吧,听说是从广州学艺回来的!要么就说:还是这家好啊,韩式的!
在窗明几净的理发店中,毛家的看着是那么不起眼,店已经垫高了,门框还是那个黑色的,甚至连招牌看着都像二十年前的。但是同二十年前的生意兴隆来比,现在几可以用“惨淡”来形容。店内零星有客人来,一看,是腆着肚子的中老年男人,也许想来缅怀一下二十年前的盛况吧。
夏天的正午,店内寂静的要死,大街上偶尔走过几个人,谁也不会往店里望上一眼。毛玉家的大女儿往往中午时分会关了店门,回家睡午觉,似乎也只有她这一家理发店这么做。
那天我走在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毛玉家的大女儿,她一贯地目不斜视,撑着一把紫色太阳伞,戴着一顶绣花的帽子,她比年轻的时候胖了一些,岁月也在脸上刻了一些痕迹,然而皮肤仍然很白皙,在这个不知雅诗兰黛或者兰蔻为何物的小镇,她保养得还算得当;她对周边一如既往的浑不在意,低垂着眼,微蹙着眉,似乎很忧愁,似乎又仅仅只是怕晒;神情似乎有点落寞,又似乎只是一贯淡然的表情因着眉间的皱纹在耀眼的阳光下被渲染所致。
她远远走来,愈走愈近,头顶的一团紫色与这个北方夏天甚少有人撑伞的小镇格格不入。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在擅长嚼舌根散布流言蜚语的小镇上,竟然没人可以说出她的名字,大家似乎也并不想知道她的名字,只满足于称她为:毛玉家的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