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记忆是扇任意门

从红色袋子里抓起一束线面,手指轻轻朝两侧拨弄、打散,随后披在一个倒扣的小塑料桶上。如是重复三四次,一个老寿星的头部就在妈妈的手下显露出来。“嫂子手可真巧。”姑姑赞叹道。她正在给大厅主桌铺红布。我和几个表妹,围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按妈妈的指示,正用棉线和缝衣针把红枣、花生、桂圆串成串。妈妈拎起我们做好的干果串串一圈一圈缠绕在那个“寿星头”上。这像戏台上小姐头上的凤冠,缀满了珠宝,热闹极了。装点完毕,两个“寿星头”被摆上了主桌上,旁边置着两个烛台,两根大红烛弱弱地闪着火光。桌子前侧垂着一帘龙凤呈祥的锦缎,桌子两旁摆着两张太师椅。桌子靠着墙,墙面也是红的,上面贴着一幅硕大的毛笔书写的繁体“寿”字。

院子里,作为总指挥的二叔,一会儿跟爸爸、姑丈等人一起拉电线、张贴横幅、门联,一会儿又指挥着堂叔、表叔、表哥等人在院子里搭台子、铺遮阳布。台子背景是大红色,中间同样挂着一幅“寿”字,台子遮阳棚上方挂着“温府xx翁七十秩双寿”的条幅(温XX是我爷爷的姓名)。这些布置,统统出自他的设计。刚刚升任副乡长的他,意气奋发,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院子东侧的一角,有一个用红砖临时垒砌的灶台,上方嵌有两口直径1米多的大铁锅。在我们那里,每逢红白喜事,主家都要在院子里垒起这样一个灶,事后拆除。一方面,备办宴席所需人手极多,要求场地开阔;二来,这种场合总要供奉神明祖宗,食物必须在一个全新的干净的灶台上烹调,这是对神明祖宗的尊重。

灶台前站着村里一位有名望的伯伯,红白喜事能够请到他掌勺,在大人看来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我爸爸前去邀请时,他一口就答应了。我们家算是“外村人”,到这个村落脚不过6年时间。我家跟他的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但大人都让我叫他表伯。他看起来似乎很严肃,所以小孩子一般都离灶台远远的。

在灶台周围,姑姑婶婶表姑表婶等一众妇女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洗碗的洗碗,切菜的切菜,又相互间叽叽喳喳地聊着家长里短。按当地的习惯,男人平常是不进厨房的,可重大筵席却是清一色的男人掌勺,女人们最多做一些洗刷切菜的帮厨工作。

大厅和院子里的布置全部完工。我和其他小孩子手上被摊派的活儿也结束了。我领着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表弟表妹,拿着一堆飞行炮跑到大路上玩耍。“吱——吱——嘣!”飞行炮的样子像是一根香顶部绑着一根短蜡笔。点燃“蜡笔”底部的引信,整根炮就急促而优雅地腾空,几秒钟后在头顶上炸裂,落下少许纸屑和小木棒。相比之下,我不喜欢火柴炮。火柴炮是直接在火柴盒侧面的擦板划拉,然后丢出去炸裂,干脆是干脆,但没有丝毫美感。但男孩子们似乎更喜欢这样直接的玩意儿,他们常常把点着后的火柴炮丢在女孩子旁边吓唬人,有时候会把人炸伤。更有调皮的,把火柴炮丢粪坑里炸得臭翔四溅。既然我是孩子堆中的大姐,那我们的队伍自然更多的是玩飞行炮。

“小心有车!”就在我仰着脖子欣赏飞行炮优雅炸裂的姿态,一辆小厢式货车轰轰地开了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车已停下。司机和副驾驶上一个男人下了车。他们走到车厢后,扳开车门。里面下来了七个人,三女四男,全是陌生的脸。女人们的脸上都抹了厚厚的粉,金色的眼影和不自然的睫毛很扎眼,让我想起《封神榜》里的苏妲己。其中一个女人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儿不高,但五官精致,在脸上也码放得也很顺眼。她穿着细高跟的及膝黑皮靴,走路时高高扎起的马尾则一颤一颤的,很是摇曳。随之而来,还有一股浓烈的香味。

很快,几个男人在地面和车厢之间铺了个斜坡,把装在车厢后面的大家伙小心地卸了下来。我能认出的是一台电子琴,一个架子鼓,两个大的黑色音箱,另外一些用盒子装着的乐器我也说不出名字。

二叔快步走了过来,跟副驾驶上下来的那个中年男人握了握手,两个人笑着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引着身后的男人们把各种乐器搬到院子里的台子上。

农村红白喜事或神明游春等重大场合,用来制造气氛的一般是钹、鼓、锣和唢呐。更隆重的是地方神明的生日,每年那时候乡里会请戏班子唱戏,通常要几天几夜。我曾悄悄跑到后台去偷看,那咚咚锵锵响的家伙到底长啥样,这让我感到好奇。车上卸下了的乐器,跟戏班子用的那些乐器似乎也不一样。其他孩子自然也是没有见过这阵仗的。因此,七八个孩子都尾随着这几个男男女女,盯着他们走路,看着他们把这些家伙一件一件地安放好。等这些物件都摆弄清楚后,我才弄清楚,这是二叔从外头请来的“乐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吃过点心后(我们那的规矩,来客时主人必定要奉上甜汤荷包蛋或鸡汤线面作为点心),乐队各成员开始各就各位,副驾驶上下来的那个男人把夹克换成了西装,立马显示出一个司仪的形态。他拿着话筒开始暖场,把祝福我爷爷长命百岁,称赞他父慈儿孝顺儿孙满堂的话变成一串逗趣的台词,引得台下人人大笑。

接下来是“点歌”环节。乐队有一个歌曲目录,来宾可以从中挑选曲目,让乐队队员来演唱,以示对寿星的祝福。来宾也可以自己演唱,乐队负责伴奏。不管是自唱还是代唱,每首歌20元。点完歌后,乐队会在台子侧面的墙上粘贴一张红纸,把点歌者的姓名,和点歌的数量用大号的字写上去。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台上也开始了热闹的演唱。显然,那个五官精致的女人,是这个乐队的台柱子。在我听过的真人版演唱中,她的嗓音还是不错的。其他几个人的演唱,也还算不错。不过伴奏的音响实在有点粗陋,呜呜啊啊的,还不如锣鼓唢呐好听。

歌声合着伴奏声,在整个村庄上空飘荡。因而也引来了周边村民的围观。院子没有围墙,他们站在马路边或自家门口的柴垛上。乌泱泱的一片,甚是壮观。

或许谁都没想到,这支乐队就像是二叔带回来的一颗种子。此后的几年里,“乐队”迅速在我们当地流行起来,但凡做个寿、结个婚、办个丧事,都会请来这样一队人马,在自家院子里嚎叫一番。尽管乐队的数量很多,但他们的主打歌却惊人地一致,基本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金曲”。在很多办丧事的场合,《甜蜜蜜》和《今天是个好日子》都还经常有人点唱。

吉时到来,全家向祖宗和神明拜了拜,并敬上香。爷爷奶奶在二叔的引导下,坐到了大厅主桌旁的太师椅里。因为常年劳作,二老身体素质都很好,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当两个人身子一落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一下子显出了老人的样子。爷爷的表情有点不安,面对着挤满大厅的儿孙和扬着笑容的宾客,眼睛几乎不知往哪里看。奶奶要大方许多。期间,她还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于是把妈妈招过去,小声询问。

爷爷奶奶养育了三儿四女,七个家庭的大人孩子都回来了,大厅里满满当当近三十号人。我们按照长幼次序,排着队。随着司仪的号令,一家一家到二老跟前鞠躬拜寿。或许因为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的缘故,我特别想向爷爷奶奶跪下磕头。显然,那天的现场布置似乎并没有做这样的准备,地上没有垫子。我也早已学会了在集体活动中与他人保持一致。鞠躬时,我把腰猫得特别低,权当是了了磕头之念。那个当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词:繁文缛节。大约教科书对这个词都是持批判态度的。可那时候,我却深深地体会到“繁文缛节”带来的神奇的庄严感,把我对二老的爱描出了自己看得到的模样。

拜寿流程结束,宴席正式开始。乐队的点歌处挤满了人,很多都是二叔的朋友。乐队成员显然感到高兴,那个担任司仪的男人多次表示对主家的羡慕和称赞,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欢愉。

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开始上台抢麦唱歌,音乐声起,确实比乐队唱得更好一些。受之鼓舞,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付费亲唱,场面渐渐有些失控。台下空地上一些人随着音乐扭动起来,一个人摇摆慢慢的变成双人的交谊舞。二叔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他的舞伴是那个五官精致的女人。右手搭在女人的左肩上,左手搂着女人的腰,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微微眯着的眼睛,有些迷离。他一会儿盯着女人的脸,一会儿又别过头去喊二婶的名字。“又疯魔了。”奶奶叨了一句,转身忙活去了。七大姑八大姨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他耍酒疯。其实二叔的酒品挺好,他的疯癫从来不过火。有次他喝得差点断片儿,摊在一把椅子里胡言乱语。爷爷迎面走来,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拉着爷爷在自己刚刚坐的靠背椅坐下。二婶脸还是有点挂不住,拉着不会跳舞的小姑扭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下乡采访,经常在一些乡镇干部的脸上遇到那种迷离眼神,跟29岁的二叔一样一样的。

开席大约三个多小时后,饭桌上的宾客渐渐撤离,桌子下方留下一地的剩骨残渣。村里的几只大黄狗在八仙桌下慢悠悠地转着,相安无事地各自吞食残骨。台上演唱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接近傍晚时分,彻底息声。乐队里的男男女女,把各种乐器物件一一收好,并小心地挪回小厢货上。一场热闹的寿宴正式落下帷幕。

“怎么样?还不错吧?十里八村的,这应该数一数二的了吧?”送走乐队,二叔转身看到了我。像玩赢了一局游戏一样,他用近乎雀跃的语气,问我,也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我想告诉他,拜寿环节有点欠缺,应该安排磕头而不是鞠躬。但我没说。毕竟,我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

透过眼镜,我看到他的眼睛依然是微微眯着,含着笑意,但已不再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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