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通常反思这些的时候,我习惯伸开左手,盖住闭着的眼睛和额头。然后头沿手臂下滑,止于臂弯,缩于胸前,良久。
很多往事不愿回头。即便受人莫大恩泽。走了,就淡了。年月一多,更不再提起。有时候我也质疑自己的凉薄,难道我的心不是肉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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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3月。我面临毕业。 因为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我得凡事靠自己。我害怕一毕业就失业,所以早早把自己卖了。卖给一个烟台的企业。心里是忐忑的,百般不乐意,但劝自己要接受,毕竟要赖以为生的活着。就在我内心纠结100次以后,ICE 的一个电话,乓的一声轻轻击碎我对自己圆的谎。 你不能去烟台,我没办法想象若干年后,你带着侉孩子和侉老公,说一口侉里侉气的山东话。你回苏州来,前三个月我养你。
ICE 是我表姐。短短几句话立马改变了我,看来我的选择多不坚定多么脆弱。当机立断冒着违约的风险我与那家企业终止了合同,逃也似的赶回苏州。 其实苏州的就业也相当严峻。我需要找一家公司,毕业之前把户籍从西安调回来。只有3个月的时间,凭一己之力,搞的定么? 彼时家中的老宅已经卖掉。ICE又远在昆山。我无处可去,迫不得已暂居同学的朋友的房子。那房子位于杨枝塘。31栋606号房。
在我之前,已有三位入住。一位姓李,一位姓徐,另一位是个女孩子,大我几岁,我叫她赵姐。赵姐和徐哥是情侣,但是分房睡。经常打架,互骂肮话,只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挽一下手。我都怀疑他们谈的是塑料花爱情么?徐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上班下班,烧菜做饭拖地板,看电视嗑瓜子侃大山。赵姐横竖看他不顺眼,说他窝囊废。总是高声嚷嚷,跟你我眼瞎了,早晚踹了你,滚你MP去。李哥不一样。他很沉默,尤其是认识我以后。他有时盯着我看,好像脑子断了线一样愣住,然后猛回神,迅速把自己关回房间去。他们对我不错。基本的伙食费都不让我出。甚至徐哥会陪我跑人才市场,掏自己的钱包,帮忙买招聘资料。我很难为情。赵姐说有什么关系,日后你赚了钱加倍还我们就行。嗯。我暗下决心。我会的。
面试很多公司。终于有一家给了通知,说明天来办公室吧。我欣喜若狂的去。在门口被拒掉了。连解释都不给。还有一家广告公司,我幻想终于可一圆我的广告梦了,但是TMD, 看了我几个proposal连说不错,搞得我以为有戏了,结果他大爷的低头一沉思,问,你可以爬高上低么,我们都要男孩子,飞檐走壁贴广告。我想说跑酷我都敢试,他一摆手起身走了。
导师来电催了几次,为了论文和答辩。我心急如焚。蜡烛两头烧。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李哥宽慰我,经常逗我开心。说元元的字真好看,连12345都写的美翻了酷毙了。有才气啊,我把你介绍给二哥看看。徐哥也来插话,对啊,怎忘记二哥了呢。他一定有办法。
二哥,二哥是谁。在从前的饭桌上我经常听他们说,但没有一次进入我的耳朵。这次,似乎悠关我的命运。我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在他们的口中,二哥是个传奇。
二哥生于信阳。据说家境贫寒,小学辍学后帮人放羊。小小的孩子不知外面的世界为何物,以为一辈子都转不出大山了。但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出了个事。他赶着羊群下山,半路遇上雷暴雨。霹雷闪电之中,羊群受到惊吓疯狂四散。他跟着东追一只西追一个,等到雨停了,仅找回一半。可怜的娃娃吓傻了。记得有一次,丢了一只羊,他被他爹打,一脚踹腰上,眼一黑晕了去,后来医生说那是膀胱破裂,硬生生疼了个把月。这一次爆炸了,是几十只。他想起他爹青筋暴突的额头,布满血丝的牛铃眼,他不敢回家。
翻了好多山,把衣服从湿走到干,把天光从明走到暗。走了一夜终于看到铁路。看到两条黝黑珵亮的铁轨沿着起伏的麦浪向蔚蓝的天边蔓延,好美啊。他惊呆了,傻笑起来。似乎另一世界的一扇窗,向他透着光。一激动,又冷又虚弱的他再一次晕倒了。 醒来他发现被人搭救。在陌生的火车上,终点是陌生的城市。苏州。
他从铺路小工做起。开沟挖槽,学习驾驶推土机,平地机,压路机,无一不精。然后转战工地,木工,砖工,水电工,样样也能就熟驾轻。再后来遇到贵人,跟着老师学建筑设计和项目管理。二十年如一日,餐风露宿,兢兢业业工作,如饥似渴学习。皇天不负有心人。又或者他赶上了好时机。他被市府委以重任参与X区重点项目设计建造。因为项目完成的太出色,被封为荣誉市民,加赠官职和房产。现在就任X区管委会,手上另有两间公司。 李哥问我,元元,你知道么,东X大郡,邻X中心,新X花园,X加花园,他可是总设计哦。 我的眼前浮现一副黝黑精干的男人的脸。简直神一样的人设嘛。我咂咂嘴。
见到二哥特么不容易,他俩轮番电话约了三天,秘书终于回了话,周三下午四点,给你们半小时。实际上我们两点就到了。他俩请假陪我。三个傻鸟在管委会的楼下枯坐。我把自传背了又背。生怕一紧张把要说的话给忘了。那办公室的门开开合合,总有人进进出出。我们传过几次话,始终没有机会。
终于最后一个访客也走了。已近晚上8点。 二哥的秘书准备下班,经过我们仨的时候,努努嘴,使个眼色,去吧。 我们蹑手蹑脚的走进去。近100平的办公室真大。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男人,半躺在沙发里。那人见我们来了,并未调整坐姿。只是微微睁开了半闭的眼。他俩赶忙上前问候,二哥二哥叫的热火朝天。
一番寒暄以后,李哥打算好好地介绍一下我,但男人手一挥,甚至没打算正眼瞧我。简单的抬抬下巴指指沙发说坐吧。擦。我连自我介绍都免了。白练了一下午。这就是二哥,跟我想象中黝黑干练的形象完全不一样。老实说,有一点点失望。 他们见面,立马开启老乡神侃海聊模式。先聊工作,二哥说近来行程太赶了,今天没空,等日后闲了请大家吃饭。上周去德国考察报告还没写呢,下周又要去俄罗斯两个礼拜。听起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然后聊信阳。老家谁死了谁结婚了谁谁怎么样。
胡扯了大半个小时,徐哥终于逮个机会提到我,说二哥,元元大学马上毕业了,家里出了事,家人都不在苏州了。这工作找了半个月也没结果,看着挺可怜,哥给想个门路呗。二哥的回答跟拒绝没两样:不好找啊,满苏州都是找工作的,去人才市场了没,明天我给老张打个电话,让他留意着。既没问我专业,也没问我特长,这四两拨千金轻描淡写的掉头又聊别的了。我尴尬地坐着,心想求人不如求己,早知不来了。又想到我未完的论文,内心辗转,想找个地缝早点窜。
到了尾声,我们起身要走,二哥突然话锋一转。他故作高深的说二哥考你们一个问题啊,看谁最聪明。那两个一听就雀跃了,表现的机会来了嘛,急切的四眼放光。二哥在外那么多年,酸甜苦辣都吃遍了,有一个问题啊,想不太透。你们说,这世间有一样东西没有边,没有边,它是什么呢。二哥慢条斯理的,尾音拉的像唱豫剧。李哥说那不简单,大海呀。徐哥争辩说咋是大海呢,是天空和宇宙啊。二哥歪头望向我。元元,你说呢。
我正在放空,满脑子都是论文,论TMD自动控制在石化产业的应用。被点到当下立马窘死了,鬼知道他真正要问啥辣子。只好没底气嘟囔一句。哥,人心呗。 二哥朗声大笑,击掌击的啪啪作响。
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竖竖衣领。高声问,小元你几岁。哥,我二十一。
二哥眼光变得柔和,眼睛盯着我,讳莫如深的微笑,含糊的说,小小年纪,牛,牛。有意思啊。
走,你们一定饿了,想吃什么尽管说,二哥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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