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很小的城市,这里和农村没有太多的区别,换做南方好一些的农村都比这里要好上很多。我没有天然的排斥这座城市,却因为父亲的原因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我与父亲的隔阂从六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我没有接过他的一通电话,也没有和他讲过一个字。六年前参加高考的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与父亲的仇恨不共戴天。
那段时间每天我都兴奋又紧张的等待着,然而很长时间都没有那个叫做录取通知书的邮件寄到我的手上。我联系过我报考的学校,学校说通知书已经邮寄了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听到父母的对话。
母亲对父亲说,“要不还是把通知书给儿子吧,他都考上了,就让他去念嘛。”父亲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对母亲凶神恶煞的说,“咱们家根本供不起他去北京读书,早就让他报一个省城的专科算了,他偏不听,那就干脆不要读书了,反正也是要工作的,拿不到录取通知书,早晚就死心了,在家找一份工作总比去到北京那样的城市被人看不起要强。”
后来,我和父亲因为这件事情争吵起来。起初,我明白我的目的是拿到录取通知书,到北京读大学。所以我的言谈举止里都是试探和屈从,然而父亲并不买账,“和你说没说过报一个省城的专科就好了,你偏不听,你可以不听,我们也可以不供你读书。”“可以不供我读书,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实在受不了父亲的我面无表情,父亲一向都是自以为是的胡搅蛮缠。他骨子里的自卑和胆怯让我嗤之以鼻,更不愿意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就这么跟你的父亲说话?”父亲愤怒的进了他和母亲的卧室,他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暴躁的将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还咒骂道“想要录取通知书,你有这个命到北京读大学吗?你从生下来就没有北京的命。我让你读,让你读。”我冲过去与父亲争抢,被他一把甩开。父亲将撕得碎碎的录取通知书扔到火盆里,一把点着了火盆,我的梦想瞬间化为灰烬,我与父亲的感情也在这个瞬间变得一文不值,我对他的恨从这个时候起,连绵不绝,一刻不曾停止的生长着。
通知书被焚烧后的第三天,我依旧是滴水未进,母亲害怕了,与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开始不回家。他开出租车,通常是隔天倒一次班,有的时候开白班有的时候开夜班,和母亲争吵以后,谁也不知道他不开车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也丝毫不关心他为什么不回家,在不回家又没有工作的时间里,他能去哪里。
母亲心疼我,许诺我只要学校接收我,她砸锅卖铁也会供我读完大学,至于父亲,她负责搞定。我这才进食。说实话,当我的梦想当着我的面被撕得粉碎又被焚烧干净以后我似乎处于一种灵体的状态,我已经失去了除了生命以外的所有功能和能力。当我的母亲,那个瘦小的为了操持这个家付出无限辛苦的女人承诺我,可以到北京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胃空洞到可以容纳世间一切可以食用的物体,它饥饿而急迫的需要很多很多填满它的东西,它需要为这个身体提供能量的材料。
母亲给我烧了一只鸡,我只剩了一桌的鸡骨头。在房间收拾了很长时间,我把我所有珍贵的东西统统装进了行李。之后的几天我和学校沟通之后就离开了家,此后的六年从未踏进家门半步。我不愿意再和父亲争吵,再和父亲拥有一丝的关系,我怕我忍不住变成一个暴躁的人,你不会知道当你有一个那么失败而又让你失望的父亲,对于你来讲是一场多么深重的灾难。很多时候,他会让你变得不像自己。
有一年除夕,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打工的地方,母亲问了详细的地址,然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后来很久,我都没有问母亲是如何找到我的,从未离开过家的母亲,为了见我一面,从那个呆了一生的小城来到首都北京,我能想到对于她来说,是何等的艰难,因为最初对于我来讲也是异常艰难的。
“你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妈妈心疼你呀,今年妈给你做年夜饭。”我看见哽咽的母亲眼睛里滑动的液体,是激动、愧疚、怨恨还是委屈的液体?母亲走的时候给我塞了五千块钱,说自己一个人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我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火车站的时候,眼里的泪水不争气的掉落出来,我知道这五千块钱有那个人挣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闲的去戳破这件事,然后把五千块钱塞回母亲的手里,让母亲难过又忐忑的回到那个小城市去?再遭受那个人的无尽的嘲讽?我当然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任何的关系,可是我知道这五千块钱是母亲怎样才能争取来的,我的心里只有母亲。
打工赚钱并没有耽误我的学业,我的成绩还算可以,毕业以后就找到了一份比较安定的工作,每个月税后能够拿到4000多元钱,工作了两年以后,我已经可以拿到8000块了,在北京租住的地方也比家里强了不知道多少。我想,有一天,不久以后的一天,我会把母亲接到北京来,和我一起生活。我应该会骄傲的给母亲打电话吧,我想那个人会为当初的行为感到羞愧和自责吧,然而我不会原谅他,一辈子都不会。
先打电话的人是母亲。“星辰,你能回家一趟吗?”
我知道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不然母亲绝对不会打这个电话给我。“家里怎么了?”
“你爸,你爸可能快不行了。”长时间的沉默,母亲在等我的决定,而我也在等我的决定。
“你爸感染了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可能,等不了几天了。”母亲绷不住呜咽起来。
“他不正好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了吗?恭喜他吧。妈,你注意身体,离他远点。”匆匆挂断了电话,手已经开始颤抖。我在意外,我担心的不只有母亲,还有父亲。明明我对那个人恨之入骨,为什么还会如此的担心他。
这段时间新冠病毒的出现,我看到了太多人和人的故事,有的温暖发烫,有的冰冷寒心,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办公,给前线捐赠一些需要的物品,在很多个黑夜,我望着天空,看见满天的繁星,我在想,是不是它们中有一些是新冠病毒送上去的。为什么明明知道野味和家禽家畜有明显的区别,明明2003年已经经历过一次可怕的非典,还会去挑战大自然呢?野味真的那么好吃吗,真的是大补吗?我不知道野味是否大补,但我知道野味蕴藏着未知的病毒,每一次人类的越界,都会大概率得到大自然的惩罚,这惩罚是每个人都不想承受之重。平地一声雷,平白无故为这个美好的社会增添了不必要的烦恼。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还会有更多的人染病吗?经济会萧条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原本都不需要在繁星之下,黑夜之中去思考。
天灾难防,人祸亦难防,而父亲的染病让一向自诩无比强大的自己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虚伪和弱小。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明白父亲,知道错了,父亲原本只想保护我,保护我的自尊。他不惜用转移的方式让我恨他,也不想让我来到若大的北京遭受别人的白眼。可是并没有呀,我都走过来了。我知道母亲每个月给我打的生活费都是父亲开出租挣来的辛苦钱,自我出生,母亲就已经不工作了。父亲也尝试与我和好,他打过很多电话给我,我一个也没有接过,任凭电话铃声不停的响起,长长的铃声是他的期待,当铃声消失的时候,我知道是他每一次的失望,也是我报复的快感。
如果你也曾经目睹自己最亲的亲人当着你的面毁掉你的梦想,那么你大概会理解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他痛苦一分,我就舒坦一分,可是如果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又如何能够舒坦呢?只有他在受苦,我才能过的舒坦。
哪怕不想与父亲和好,可心中的焦急诚实的道出了我的一切,我是担心父亲的,哪怕是为了自己能通过他的受苦而活的舒坦,也担心母亲。打点好一切,疫情发生以后从未出门的我,背起背包打开了密码门,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渐次进入我的眼睛的时候,过去六年没能看到的城市,没能参与的故事,也都在尝试着进入我的脑袋,好像倒放的录像带,那么真实,那么真切。
回到小城的时候是早晨的六点多钟,印象中的天朗气清,应该还是的,带着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自己根本感受不到迎面刮来的风和小城特有的清新。还好,有出租车可以坐,司机是一个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应该比父亲略小几岁。过去,父亲也经常在这个时间出车,顺便把我丢到学校门口。
我坐在后排,把沉甸甸的背包卸在座位上,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我能感到车子平稳而迅速的向目的地驶去,那里是终点吗?我不清楚见到父亲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是否会原谅他。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路程已经过半,司机有意识的和我闲聊起来。
“从哪回来的呀?”司机试探着。
“北京”我犹豫了一下。
“北京跟咱们这差不多吧。”
“啊?哦,差不多,毕竟是首都,人流量大,患病的人也会多一些。”
“那学生多吗?”司机突然有些焦急。
“学生不多,学生寒假都回家了,不是一月初北京才开始出现病患的吗?”我反问道。
“哦,那提前离京的应该没啥事。”司机念叨着。
“大概率没啥事,这事谁能说准呢?咱们这不是也有确诊的了吗?”我想起了父亲,那个与我仇深似海的男人。
“不出门就不会得病,所以在家老老实实的呆着是最好的。”
“那您为什么还出车,司机接触人流量这么大,保不准就被传染了。”
“我这不是带着口罩呢么。新闻说了,N95口罩能够过滤95%以上的病毒呢。”
“那不是还有5%的可能吗?”
“该得病咋也跑不了,咱做好了防护,就听天由命了。还能动,就出来正常上班,现在可不是谁想上班都能上班的,也就我们这些开出租的,还能挣点钱。小伙子,我跟你说,现在出行的人虽然少,可是打车的人多啊。咱们这公交都停了,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得打车。你说,我们要是再不出车,那市民怎么出行呀。难道就都在家放羊吗?”
我笑了笑没有言语,这个时候左手的运动手环突然剧烈的振动起来。在北京的这些年都是这个手环与我朝夕相伴,很多次我一个人坚持不住的时候,当我将手机的通讯录和微信的好友列表翻来翻去很多遍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