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做过统计,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王朝史上曾出现过近500个皇帝(包括70多个未曾在位但死后追尊的),中原王朝周边的少数民族政权包括叫单于、可汗、赞普之类的有250多个,历代农民起义或是叛乱割据后建元称帝、却没啥人承认的又有小二百。这样算下来,历史上(管他正经不正经)称皇称帝者都快上千人了,不过他们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性别为男。
大家都知道的一个例外是武则天。这位唐太宗李世民的小老婆(其实连当小老婆的资格都有点勉强)、唐高宗李治的小妈兼大老婆干了一件让千百年来无数“半边天”们都振奋不已的事情,那就是悍然夺走了夫家的江山——以武周篡唐并自立为帝,当起了女皇。
于是,我们经常看到有人称其为中国最早的女皇帝,更多的人则称之为唯一的女皇帝。
不过,像“最早”、“唯一”这种绝对化、不留余地的词汇用起来一定要慎重。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历史实在太悠久了,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无论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哪怕是女皇帝这种稀罕玩意,要细究起来又何止一个两个?
中国最早的女皇帝出现在北魏,虽然她的在位时间还不到一天。
话说汉武帝刘彻晚年的疑心病病入膏肓,在立刘弗陵为太子后便引吕后乱政旧事、借口“主少母壮”杀其生母钩弋夫人,这就是著名的“立子杀母”。这种做法自然是不人道的也是不值得提倡的,所以后世仿效者寥寥。不过历史的荒谬之处就在于,有时候残忍却是最大的仁慈。
清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皇长子载淳被立为太子,大臣肃顺等人担心其母那拉氏会恃势专权,便劝咸丰皇帝效汉武故事将其斩杀以绝后患。可是咸丰皇帝的犹豫使得世间多活一人,却制造出一个残害了万千生灵并将近代中国拽入万丈深渊的慈禧太后。
由鲜卑人建立的北魏是唯一坚定执行“立子杀母”制度的朝代。从道武帝拓跋珪建国起一直到第七任的孝文帝元(拓跋)宏,一旦皇子被立为太子了,其生母无一例外都被赐死,以至于北魏的后妃都不愿意生儿子。不过宣武帝元恪因为崇信佛教的缘故打破了这一传统,没有杀死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明帝元诩的生母胡氏。于是,慈禧太后式的悲剧早在1300多年的北魏便已经上演了。
胡太后祸国殃民的本事丝毫不逊于慈禧太后。她贪权祸国、任用奸佞、秽乱宫廷,最终不但使得北魏国势日衰,还搅得天下大乱,国内民变四起。最终一场六镇之乱过后,不但胡太后被沉了河,北魏也被权臣高欢和宇文泰所架空,分裂为东西二魏。
似乎有点跑题?其实并没有。
胡太后之所以能为所欲为,是因为她的儿子元诩即位时只有5岁,她才得以临朝称制。不过当元诩逐渐长大,便与恋栈权位不去的胡太后产生了尖锐的矛盾,于是密诏太原军头尔朱荣进京勤王。可惜消息泄露,胡太后一不做二不休,勾结男宠郑俨、徐纥毒杀了元诩。
现在问题来了——皇帝挂了,还没儿子,那么谁来继位?
好在胡太后早有准备。元诩虽然没生下儿子,但在死前一个月充华世妇(宫嫔封号,位于九嫔之末)潘氏却给他诞下一个女儿。于是早就存了不良心思的胡太后对外冒称诞下皇子,在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癸丑,帝暴殂。甲寅,太后立皇女为帝,大赦。既而下诏称:‘潘充华本实生女,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宜膺大宝。百官文武加二阶,宿卫加三阶。’乙卯,钊即位。”(《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二·梁纪第八》)
也就是说胡太后以皇女冒充皇子继位,目的仅是试探朝野的反应。当她发现没什么反对和质疑之声后,不到一天就迫不及待的暴露出真面目——宣布皇女的真实身份,然后改立年仅3岁的宗室元钊为帝。
也就是说,这个被推上帝位后一天不到就匆匆被废的皇女,不过是胡太后用来试探形势的工具而已。
胡太后果然不是成大事之人,起码失于急躁。既然是试探,哪能不到一天就得出结论?即便京城内无人敢于反对她,那么京城外呢?尤其是那位坐拥六州兵力的讨虏大都督尔朱荣的态度,她居然选择了完全无视。
于是两个月后爆发了“河阴之变”,尔朱荣攻陷洛阳后杀胡太后、元钊及大臣2000余人,废帝元氏从此不知所终,最大的可能性是殒于屠刀之下。毕竟这位生于孝昌四年(公元528年)正月、次月便经历了“一日皇帝”奇遇的小小女婴,哪怕才刚刚3个月大,也被尔朱荣视作胡太后为祸朝纲的帮凶:
“又以皇女为储两,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于孩提之中,实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此何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引用同上)
可怜这个被当成木偶随意操纵的元氏,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仅被以“元姑娘”称之。其实这个称呼是很可疑的——“姑娘”一词的出现不早于唐朝中叶,而且与“姑母”或“小姑”同义,用来代指未婚女性则是明清以后的事情了。
但不管怎么说,小女婴也好、在位不满一天被废也罢,哪怕仅是个被利用的工具,北魏元氏也是当过皇帝的小女生,而且还是最早的一位。
初唐陈硕真这位“女皇”,虽然山寨但也早于武则天。
如果说北魏元氏这个小女婴皇帝当的时间太短、太被动,以至于让人不太信服的话,那么陈硕真这个“文佳皇帝”可是凭自己的本事打出来。这位陈女皇虽然很山寨也没啥人认同,但起码就以女子之身称帝这一条,她却是板上钉钉的要早于武则天。
更何况女子称帝在当时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惊世骇俗、绝对堪称脑洞大开的举动。陈硕真能够产生这么个“大胆的想法”并付诸实践,还是非常让人钦佩的。开个玩笑——说不定武则天后来篡唐称帝,还是受了这位陈姐姐的启发呢。
陈硕真,睦州雉山(今浙江淳安)人,早年丧夫,所以是个寡妇,靠给富贵人家帮工为生。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因同情受官府和豪绅欺压的灾民,她私自打开东家的粮仓予以救济,结果险些被打死。被救出后,陈硕真认为造反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开始利用宗教发展信众、积蓄力量——在上世纪80年代出土于洛阳的《崔义玄墓志铭》中,证实了她其实是波斯拜火教信徒:
“事属祆贼陈硕真挟持鬼道,摇动人心,以女子持弓之术,为丈夫辍耕之事。沴气浮于江波,凶徒次于州境,凡在僚属,莫能拒捍。刺史清河公崔义玄察君智勇,委令讨击。”(《千唐志斋藏志》洛阳市新安县千唐志斋管理所编纂,1989年)
拜火教在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在隋唐时被称为袄(音同“先”)教或火袄教。所以“袄贼”这个称呼,已经证明了陈硕真的宗教信仰并非某些史书所载的本土道教或是摩尼教。
很快陈硕真就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于是干脆于当年10月宣布起事,任命她的妹夫章叔胤当宰相(仆射),自封为“文佳皇帝”。话说历史上参加农民起义的女子并不少见,如新莽的吕母、金末的杨妙真、明朝的唐赛儿等,但称帝者唯陈硕真一人而已。
而后来的那位则天大帝,此时应被称为“武昭仪”,正在后宫忙着跟王皇后、萧淑妃争宠——皇后还没当上、老公还没摆平,当女皇的事情自然是八字还没一撇。
陈硕真后来的命运没有任何意外。唐高宗李治在位期间,不但有“贞观之治”的老本可吃,还发愤图强功业不逊父祖,尤其是在军事实力上堪称终唐一朝最为强盛的时期。连贞观大帝李世民都搞不定(高句丽、百济)或是没搞利索(东、西突厥)的,都被看起来蔫了吧唧的李治一鼓而平,何况陈硕真麾下的一群乌合之众:
“戊申,睦州女子陈硕真反,婺州刺史崔义玄讨之。十一月庚戌,陈硕真伏诛。”(《新唐书·卷三·本纪第三》)
也就是说,陈硕真在10月初起事,11月底就兵败身死,这位“女皇陛下”的在位时间顶多也就俩月而已。
正史中对于陈硕真的记载寥寥无几,但是有个不知源出何处的《陈硕真传》在网络上流传甚广,不过从文字中的极端“重口味”来看(重到我不敢引用,否则无法过审),倒颇似明朝文人的手笔。《陈硕真传》的内容真伪已不可辨,但关于这位“文佳皇帝”在被俘后受尽凌辱、最终遭裸身腰斩而死的记载,倒是颇为可信。毕竟在历朝历代身犯重罪的女子惨遭非人折磨乃是官府震慑百姓惯用的招数,可以说是司空见惯。
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则天篡唐称帝。不过此时距陈硕真自称“文佳皇帝”已经过去了37年。
不过世间只以成败论英雄,所以陈硕真这位“女皇”无人认可,武则天却得以后来居上。
西辽的耶律普速完——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女皇?
北宋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耶律大石在辽国行将灭亡之际出奔西北后建国称王,并在8年后称帝,史称西辽。绍兴十三年(公元1163年),西辽的第二任皇帝耶律夷列去世,因太子耶律直鲁古年幼,因此遗诏耶律普速完临朝称制。
后妃掌权称“临朝”,皇帝的命令称“制”,因此所谓“临朝称制”就是由皇后、皇太后等女性统治者代行皇帝的权力。与我们更为熟悉的“垂帘听政”相比,两者没有什么实际的区别。
以女子之身代行皇帝的权力,通常有皇帝年幼或出现健康问题等不得已的理由,但仍广受朝野的诟病和反对。不过只有一个王朝是例外,那就是辽朝。因为辽朝的帝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基本固定而且关系密切,除了冒出个不走寻常路的辽世宗耶律兀欲抢来个汉人“御姐”甄氏(比耶律兀欲大10岁)当皇后以外,剩下的辽朝皇后均出于萧氏。所以一旦辽朝的皇帝暂时不具备执政能力,由萧氏皇太后或皇后出面代行国政是常规套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西辽亦是如此。比如耶律大石驾崩以后,因唯一的儿子耶律夷列年幼,所以由皇后萧塔不烟临朝称制。这本来没啥奇怪的,不过这位萧太后却闹出个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子夷列年幼,遣命皇后权国。后名塔不烟,号感天皇后,称制,改元咸清,在位七年,子夷列即位,改元绍兴。”(《辽史·卷三十·本纪第三十》)
问题出在了哪里?
以往辽朝的各种萧太后临朝称制时,都是先让小皇帝即位后再代行国政。可是这位萧塔不烟似乎忘了这码事,自顾自的称制不说,还改元咸清——话说年号被认为是帝王正统的标志,称为“奉正朔”。皇帝在位期间更换年号称“改元”,若是新皇即位更改年号则称“建元”,问题是耶律大石已死、耶律夷列还没即位呢,萧塔不烟这哪里是改元,分明是建元!
莫非这位萧太后想当女皇?
事实证明这是一场误会。当耶律夷列长大后,萧塔不烟就老老实实的交权还政,可见她压根就没有过这种想法。当年的所作所为更可能是西辽礼制不全,大家稀里糊涂一通瞎搞的无心之举。
所以没见过谁将萧塔不烟跟女皇联系在一起,可是耶律普速完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西辽的国祚仅有88年,又偏居一隅,所以留存下来的资料不多,比如耶律夷列后妃的情况就找不到记载。因此在他死后为啥让妹妹耶律普速完临朝称制,我也说不清……
不过这位耶律普速完长公主殿下的表现跟萧塔不烟截然不同。
她开始倒是完全仿效萧塔不烟称制、改元、让本该即位的侄子耶律直鲁古一边凉快去——有了萧塔不烟这个先例,耶律普速完这么做别人也不好说啥,可是自称“承天皇后”是什么鬼?
长公主摇身一变成了皇后,那么她的皇帝老公算哪位?前皇帝耶律夷列是她亲哥、预备皇帝耶律直鲁古是她亲侄,这肯定不能算。耶律普速完的老公叫萧朵鲁不,很可能属于萧氏后族,难道这货打算将契丹人的帝族和后族来个乾坤大挪移?
事实证明耶律普速完压根就没有这个想法。她手掌大权后不但嫌弃萧朵鲁不这个“糟糠之夫”,还跟小叔子萧朴古只沙里乱搞,然后联手将萧朵鲁不这个碍眼的家伙撵走、贬为东平王,最后干脆胡乱编织个罪名把他弄死了。
这下可把死鬼萧朵鲁不的老爹萧斡里剌给惹火了。萧老爹可不是一般人,当年追随耶律大石西征,曾横扫西域及中亚无敌手,官拜南院大王,绝对是西辽一等一的实力派人物。
萧老爹一发威,轻而易举的就干掉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耶律普速完,连带小儿子萧朴古只沙里都不放过,也被弄死了。之后他拥立耶律直鲁古即位,改年号天禧,是为西辽末帝。
耶律普速完看上去跟萧塔不烟相比就差一个还政的环节。而且她属于意外死亡,说不定人家有交权的想法,只是没来得及实施,为啥总有人说她想当女皇?
因为二者其实截然不同。
汉人小皇帝想要亲政一般要等到成年以后,即以行冠礼为标志,也就是说起码要等到20岁以后。不过游牧民族的传统就不一样了,男子12岁以上即可视为成年,连上阵杀敌都没问题,何况当皇帝?所以西夏毅宗李谅祚、清朝的顺治皇帝都是12岁就可以亲政,康熙皇帝稍晚,也不过14岁而已(其余的金、元等朝基本没有幼主当朝,有也活不长)。
所以萧塔不烟称制7年还政是合理的,而耶律普速完一口气掌权14年才遭横死就绝对不合理了。即便她没有称帝的想法,也可能是想效仿萧绰故事——这位著名的萧太后一口气摄政了27年,临死前才还政于已经已经快40岁的儿子耶律隆绪。
不管耶律普速完确实有个“大胆的想法”要当女皇,还是仅仅为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她在事实上都没当上。所以网络上有观点称其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女皇帝”,纯粹就是胡扯。毕竟历史上有这种想法的女人可不少,比如北宋的章献明肃皇后、宋仁宗赵祯的嫡母刘娥。这位同样临朝称制的皇太后敢公然僭越着天子才有资格穿的兖服,还自比武则天、试图立刘氏宗庙,结果被一众大臣怼得鼻青脸肿,最终没能成功。
如果耶律普速完能被称为女皇,那么刘娥怎么算?
我以为之所以出现这种谬论,纯属以讹传讹——耶律普速完自称“承天皇后”,有些眼神不好的就乱叫成“承天皇帝”。史上倒真有位承天皇帝,那就是唐朝的宗室名将、唐肃宗李亨的第三子李倓。李倓在平定安史之乱时居功至伟,后来惨遭奸佞李辅国、张良娣陷害致死。等他大哥唐代宗李豫即位后,将其追谥为承天皇帝。
可见这位承天皇帝跟耶律普速完这位承天皇后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最后总结一下。
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这是值得骄傲的。不过骄傲归骄傲,但读史有时也会让人头疼。比如一部二十四史就多达4000万字,里边不知道藏着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稍不留神就能把历史读成一团浆糊。
比如称武则天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就显得不那么准确,但称其为唯一的正统女皇帝就没什么问题了。
毕竟前边提到的那三位,在正统性上都很容易引起争议。
像北魏元氏,虽然在位时间短了点、年纪小了点、被人利用惨了点,但起码在当皇帝的“手续”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不是胡太后太蠢,非得用个3岁孩子替代个1个月大的婴儿,历史还不知道会是副什么模样。
不管怎么说,在武泰元年二月二十六日这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北魏的皇帝都是一个小小的女婴,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只不过以皇女冒充皇子,再称其为女皇就不合适了。
像“文佳皇帝”陈硕真虽是个山寨货,但其实也不可轻视。历史上以民变、叛乱起家而称帝者,在史书上虽不以其为正朔,但依然要忠实的记录其国号、帝号、年号等信息,其实也代表着某种程度的尊重和认可。像安禄山建伪燕自称雄武皇帝、黄巢立国大齐、李自成立国大顺等等这些曾经存在过的政权、皇帝,虽不为正史承认,但也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
陈硕真的情况也是如此,总不能因为她的实力弱一点、死得惨了点就给予歧视性待遇吧?
至于耶律普速完,那就纯粹是胡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