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新窝
房子大体修缮完,用白纸糊了墙,又将炕重新搭了。升樟站在后菜园,凝望烟囱飘出白烟。终于,他有了自己的房子。
用灶台做饭,烧水,热炕。厨柜里添上新碗筷。仓房储粮放工具。水井浇菜园灌溉稻苗。只是门前路雨天或泥泞,要铺上红砖。
山上已没什么家当。小半个车就装完了。妈跟在后头,一句话也未说。进了屋子,她先是找抹布,随后擦拭起来。升樟没做声。
吃过午饭去宴席队做工。冬日得闲宴席多些。爸的离世并未带来冲击。他对情感无妄念,或许早已适应缺失。
东家是山东人,三代富足。只不过闯关东来,光景不如前。他在厨房切配菜,有个女子进来。看了他一眼,问“有茶叶蛋吗?”
“菜单里没有。”
“菜单里没有,不能做吗?”
“这些灶都有用。一会忙起来不够。”
“可我想吃茶叶蛋。”
他第一次听人把想,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且资源难调配。
“茶叶蛋费功夫,想吃宴席后。我放在那篮子里。你来取。”
赵锦华,二十二岁。兄弟姐妹五个,东家三女儿。因长得好看,追求男子多,但历时都短,几天半个月。
她不想结婚,也不知要做什么。忙时去地里务农,闲时织手套换零用钱。对她来说开心的事,是去一商店选衣服。
锦华单纯,直心,无损伤。除爸压制外,大体舒畅。她张罗着玩伴坐在一起,拿好吃食物。又嘻嘻哈哈说话。直到晚间才散。
对于二人结合,双方之后多年,都保持缄默。或许,供需不对等,给予看成亏欠。自尊变形显现报复。不平衡由此生。
升樟添了几根柴,已有些困倦。明日正席事多,早点回去休息也好。出门碰见那女子。她挽着男子胳膊,两个人走着。
平常没注意到这些,路上过什么人,天气如何,雪化了吗,花开了吗。他只盘算明日待做,应抵效果。
四季运转递进。未想过,开心吗,是否轻松。身体舒服吗,吃睡好吗。渐看到村里灯火,片刻宽慰。
顾升樟,生命只有一次。
14 处境
根本处境独自、记录、行走。体验经受觉知。好胜心渐消。不再抱有期待,自负盈亏。自认有得选,路径或注定。
整理身份注销文件,沉默直到眼泪流下。不知为什么哭,早就没有父亲。甚至连家都无。或许注销意味着,永远查无此人。
即便倔强不承认,于人间仍联结。哪怕是纠葛,怨怼,争吵,对峙。但均已不复存在,就像飞灰轻飘碎散。
并非刻意独自。而是持续贫穷匮乏,问题纠纷回转。让人规避瘟疫般远离。怕沾染上坏运气。
饰演自我默片,慢慢地活,慢慢地蜷,慢慢地疼,慢慢地缓。尽量不加入,节省吃喝,耗能和形容词。
关闭所有感官,不听,不看,不感知。冷眼旁观。张皇,逃窜,掩饰,紧张,不愿,违背,夸大,自认,冷漠,僵硬。
在黑暗里待久了,任何一点温热都刺目。他习惯独自在角落抽烟,眺望远处未知。短暂将自我与现实抽离。他并不为债务担忧。
已习惯没下顿的窘迫。从不藏掖坦然接受。钱到手就购置必需品,有时想去喝碗丸子汤,有肉又暖身。
短期内达不到,便许诺过年,实际从未实现。他便不再许愿。窗外烟花升空,是新年。出去走走,各户挂起灯笼。
起与伏都在内里平息了。忽视所有刺激,不猜测动机,不承接情绪,不回复无关言论。只做自身事。
脱离立场作节点通道,一切都简单些。非利益冲突,不会轻易对立。即便冲突也有得谈。
停滞亦是蓄能。不挣扎,顺流。给时间时间。旁观牵扯奔波。曾竭力奔跑,追求饱足安全。极少停歇喘息。
无奋发图强,求进升级。吃好睡好不辜负。活着便是福报。缺憾丢失,本就不属于自己。得又何尝不是失。
不冀羡同村后生立业成家。他不需要情感。知晓人的本性,维度与特质相差无几。或者说,是无兴趣了解他人质地。
他没有谈过感情,大概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对方有己身不具备特质。但与人相处不自觉计算衡量。
知对方需求,会拿已有来换。与其说,我们交往。不如说,我们交换吧。
15 互换
衣裙散落在地,父亲指责她是不肖子孙。品行不端,和男子拉扯。他一辈子刚正,怎生出这样女子。争吵间巴掌落在脸上。锦华不可置信。
“我死都不会再回这个家。”
“这也算家?”她笑。
她想去找男友。最近吵了架,天又黑了。漫无目的走半小时,一户灯亮敲门。
后来锦华回忆说,或许一切注定。只不过,现实与易变,让她活泼不再。没有智识增长,生命干瘪悲凉。
父女关系婚后和缓。即便小摩擦,仍接济花销。升樟慢慢还了债。日子虽紧绷,但总算安稳。
她不懂什么是过日子。升樟不算热情,但对她没有不依。衣食住比原来削减,但没有了压抑和不休。
有时她想吃宵夜,升樟就起身给她做。新年买了张新桌子。升樟答应她,每年都会有新添置。
关于缔结动因,有很多说法。一时意气,骤然离家,需容身之所。惩罚不声不响,离家远行男友。升樟沉稳冷静,踏实安全,支撑担当。
“我可能并不喜欢她,也不知什么是感情。我那时二十四岁,成家年纪。家里要人顾,我需要一位妻子。
或者,我也想要个家。只属于自己的家。不被赶出门,不看人眼色,仰人鼻息。想吃就吃。想睡就休息。
犁地有车,去市镇方便。男子有时虚荣,望能供养妻子。和她生儿育女,过完这一生。”
前几年时常争吵打架。他掐着她的脖子,失去理智希望她死。如果不是岳父,他就不会有今天。那他的努力呢?
他厌恶男人垂涎锦华神情。厌恶她在元旦夜跑去与前人私会。她已经结婚了,她是他的妻,也只能是他的。
他利用一切人性弱点,让锦华依赖他,制造没他不行假象。管它失恋还是冲动,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孩子出生。她可以打闹,但他算准了她不会抛下孩子。她是个没家的孩子,怎么会让自己孩子再没有家。
再后来,该有的他都有了。他不再挨冻受饿,也不担心锦华与人私奔。
她已不再貌美,鬓旁白发,细碎皱纹。皮肤松弛。
他也有了肚腩,身体没以前好。走得慢饭量少,感冒也要按时吃药。
不忙时看看电视,或出门侃大山。
就像,平常人那样,活着。
16 不均
升樟渐不与亲戚来往。锦华不喜欢他们,虽面上不说。每次来家里做客,也客气招待。但她眼中,永远厌恶疏离。
可姨姐舅哥来,她总是拿出好吃食。逢年过节,也是挑好的送去。首饰做的鞋,样样送给外甥女。
今年岳父家聚会,他本来打算多送点东西。可家里养的鸡,年前锦华就给岳父岳母送去了。他倒不是怕吃,只是这样就显得年货少了。
儿子照纯也提着袋子,跟着一前一后走。他如今五岁,能去食杂店买调味料。只是个头小,够不到门把手。
“爸,妈。过年好。”岳母没理会他,只是和大姐夫说着话。大姐夫家在镇里,管整个镇农副产品供销。他穿着黑又亮皮鞋和呢子大衣。
大姐接过锦华手里东西,拉着她说话。岳父和二姐夫舅哥计划着来年春耕。升樟没做声,刚要把东西放在墙角。
舅弟泽文接过,“三姐夫,我这把手气不好,你帮我看看。”说着将他按到麻将桌上。又抱着照纯,抓了一把花生和奶糖。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早已习惯忽略不理会。走了几庄不想赢也没打算输。天渐渐黑了,家家开始放鞭炮,下饺子吃年夜饭。
他站在窗前,看烟花升空。顾升樟,新年快乐。席间喝了几杯酒,锦华给他眼色。放下杯子没说话。
晚上回家,他抱着照纯,走在路上。突然大笑,吟诵到“宋荣子犹然…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照纯跟着拍手笑“斯已矣,斯已矣。”孤独生来就有。多少外物形式都无法填充。即便所有人都不在意,不理解,反对抑或赞许。
都不重要,顾升樟也只是顾升樟。一日三餐,四季种收。不会实现跨越骤增。依旧每日筹划花销吃用。奔走于存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