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来一下!”
趁父亲睡熟,我正低头在手机上查着资料,忽听主治医生叫我,忙小跑来到医生办公室。
医生神色凝重,指指旁边的椅子,在电脑上搜着父亲的检查结果,问道:
“病人是你什么人?”
“我爸!”
“你看你爸的血肌酐,都高到七百多了!”
“血肌酐七百多?!”
难道父亲得的是网上说的那种可怕的病?刚刚查的资料也提到了血肌酐。我的心一下子缩做一团。
“你知道血肌酐七百多是什么概念吗?”
“难道是?!”
我不敢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眼。
“是的!尿毒症!”
当这三个字从主治医生的嘴里吐出来,我还是不能接受,感觉身体失重,有点站不稳。
“或许你也知道了,这个病医不好!并且他这种情况,要立刻做透析了,否则随时可能心衰……”
医生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已失去意识。脑袋里只有那三个字冒着金星反复交替出现。
隐隐地,我意识到,父亲得了严重的病了。
父亲怎么会得这种病?他一直那么健康;
父亲怎么能得这种病?他一直那么要强;
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父亲一直是那么好的人,这个病怎么可以找上他!
一定是我听错了。
“医生,你刚刚是说我爸得的是尿毒症?怎么可能啊!他身体一向很好啊!会不会弄错了?按理不可能得这病啊!”
“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检查结果已经摆在这里。”
看我说话这么不着边际,医生有些着急。
“你不是独儿子吧?”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把你兄弟姐妹都喊来,大家商量一下治疗方案!是做腹膜透析呢?还是做血液透析?”
“如果做血液透析,要赶快去大医院造瘘,养个把月才能做。赶快做决定吧!”
怎么我爸会得这个病?!不可能啊!也不能啊!
父亲都还没好好享享清福啊!
不知怎么离开的医生办公室,我心痛欲裂,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敢走进大病房,更不知道怎么面对突然间得了“尿毒症”的父亲,泪水已湿了双眼,正欲找个缺口奔涌而出。
我任由自己在走廊上飘忽。
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似乎都行色匆匆。
不知过了多久,语音提示音急剧响起来,一看,是大姐打的视频电话。
我接通一看,只见屏幕上闪着大姐二姐还有小弟的头像,我慌忙接通电话。
“嘉强,爸爸的病什么情况?结果给出来了?”大姐急急问到。
我不想在视频上说父亲的病。我怕哭出声来。
“总之情况不太好!”
我按了电话,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好想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大哭一场!
父亲苦了一辈子,还没想过一天福,怎么能得这个病呢?
电话又响了起来!二姐打的。我顺手按了。接着大姐又打来,我又按了!
不行!我得坚强点!
我来到卫生间,锁上门,坐在马桶上,打开手足群。小弟已发了一条信息。
“到底什么情况?你是要急死我们啊!”
“尿毒症!”
“什么!尿毒症?!”
“给会搞错掉?!”
我实在没力气多打字!
让他们向我一样需要慢慢消化吧。
终于,群里安静下来。过了半晌,群里再次热闹起来:
大姐:“我今晚能赶到!”
二姐:“我已在车上了!”
小弟:“我最快明天中午才赶得到!”
我知道他们都巴不得立马飞过来。
大姐是乡村医生,远在几百公里之外;
二姐在县城教书,算是隔得近点;
小弟在外省打工,隔得最远,回来还得请假。
听他们都要赶来,我心里好受了些。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现在医术发达,或许父亲的病并没有那么可怕。
我安慰了一下自己,擦干眼泪,在水槽那里洗了把脸,调整好情绪,匆匆赶回大病房。
大病房里又住进几个病人,有一个似乎还是学生,他一个人靠在被子上玩手机。对着父亲的那张病床上是对年轻夫妇,操着外地口音,在小声说着话。
这个病房是肾病科的大病房,病房里住的全部是肾上有毛病的人。以前只偶尔听说过这个病,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得这个病的人也很多,并且越来越年轻化。
父亲左边邻床的胖女人已经睡着了,她照顾的病人一直没回来,据说男人去做透析了。有两三张床空着。
父亲右边的那个精神病人没在。刚刚还发疯呢,据说是因为毒素已经浸入到大脑,使大脑失去控制,所以看上去像是精神失常。看那油尽灯枯气若游丝的样子,感觉没有两天了,难道?
“爸!这家人呢?”
“说是去做CT。你咋出去那么久?”
“我四处逛逛。”
“人啊,就怕病生真掉。你看这个人,得了这个病,自己是自己受罪,家里人也跟着受累!天天用那么多药水,一个月不知道要多少钱啊!人啊,穷得病不得啊!”
眼泪又要出来了,我不知道如何接话,索性起来拿杯子去续水。
“爸,你该吃药了吧!”
“这个药也是难吃死啦!吃了感觉也没多少效果,我还是不想饭吃,身上还是没力气。”
是啊!父亲的病拖不得了。肯定不能告诉他实情,可是不告诉他实情怎么进行下一步治疗呢?
刚才迷糊中好像听医生说如果腹部做过其他手术,就不能做腹膜透析。父亲前年做个阑尾切除术,多半是做不成腹膜透析的。要做血液透析得先去大医院造瘘。怎么跟他说呢?
我忽然灵机一动。不如先探探父亲的口气!
“爸,要不我们换家医院,去大医院看看吧!”
“去大医院又要多少钱,给怕还是没得效果。”我正要接话,突然父亲问道:
“嘉强,说么说我这个是什么病?”
我能说是尿毒症吗?!
“爸,你放心,是个小问题!好像说是肾什么什么……对了,肾损伤!肾损伤!肾受着点损伤,恢复了就好了!说不定大医院有什么好办法!”
“好嘛,那就转了瞧瞧嘛!”
听到父亲进了我的圈套,我如释重负。既然他答应去大医院,我得把这个情况给姐弟们通报一下。
“爸,我出去抽根烟!”
我来到电梯这边,打通了手足情的视频电话,两个姐姐和小弟立刻接通了电话。
还是大姐抢先迫不及待地说:
“咋个了,嘉强?给是爸爸咋个了?”
“没有咋个!刚才医生说爸爸这个要么做腹膜透析,要么做血液透析。反正必须透析了,要赶快定下来。如果要做血液透析,要先去大医院造瘘!腹膜透析爸爸肯定做不成,他肚子上有做阑尾的疤痕。”
“你跟爸爸说了吗?不能告诉他嘎!”二姐提醒道。
“没告诉!刚才爸说这两天吃的药没得效果,药又难吃。我就着说要不转院去大医院看看。他答应了!给是明天就转去昆明?”
“也要得!不要拖了!越早越好!”
“我再过半小时就能到了!”
“那我明天直接去昆明!”
经主治医生介绍,我们找到了昆明做造瘘手术最好的博亚医院。但检查后外科主刀医生说父亲血管不好,弯曲,粗细不精,术中容易发生危险,术后瘘还不一定做得成透析,说最好置人工血管。人工血管有两种,一种外国进口的,要两万六,做了可以多用几年,并且手术后一周就可以用;另一种国产的,只要一万二,使用年限倒差不多,就算术后需要养一个月才能用!两种合作医疗都不报账。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大姐家两个孩子上着大学,侄子侄女这些年一直申请助学贷款。
二姐家刚还清城里的房贷,又在老家盖了两层,每个月还着三千多的贷款。
小弟跟女朋友处了四五年,正在装修房子准备结婚。
我,一言难尽。总之姐弟几个混得最不成人样的就是我。
“做最好的!钱大家一起想办法!”
大姐低着头想了很久,坚定地说。
“要得!钱尽量想办法借!借了到时候大家平均分摊!”二姐随声附和。
“爸爸的肌酐太高了!医生也说越早做越好!”我。
“肯定是用最好的,赶快做透析!听说我家村子那个王小菊他爹,检查出这个病后就拉回去,怕是拖了一个月就不行掉了!”大姐又说。
“我也这样想!那就赶快告诉医生安排了做!”优柔寡断,有些话少的小弟也表了态。
一个星期后,父亲可以出院了。由于我一直守在父亲身边,来换班的两个姐姐一定要我回去好好休息一晚。
还没到家,我心里就升起一股寒意。
我那个家,我不知是否还回得去。
妻子知道父亲住院后,先那几天还打个电话给我问候一下,后来听说得的是这个病,又花了两万多做人工管,加上减免后的住院费,一家摊着七八千块钱,就电话也不打了,有什么事也让儿子跟我说。
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场什么级别的暴风雨。
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家,孩子已经睡了。女人正低头掐着手机。
见我回去,抬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掐她的手机。
我无声地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女人已经躺在床上了。我凑到她身边,柔声到:
“老婆,往里点。”
她把脸扭向一边,动都没动。
我知道没希望,但我还得求她。
“老婆,跟你商量件事。你看如今老人得了这病,正是用钱的时候,咱能不能把做生意存得那点钱拿出来!眼前要做个手术,肯定要很多钱。”
“得了这病,还医什么医!医不好的。迟早点的事,带回去得了。”
“你这是人话吗?!”我愤怒了。
“本来就是!医了最终也是人财两空!!”
“你咋能这么说话呢!万一病的是你爹,你也这种想?”
“反正我不可能把那钱拿给你!那是我苦的钱。”
“我不管好家里的和孩子,你怎么能安心买化妆品?”
“我不管,反正你休想动那笔钱!”
父亲的病已让我心急如焚,她还跟我胡搅蛮缠,我扬起巴掌,很想一巴掌拍下去,但我知道,这一巴掌下去也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还是先忍忍吧!
“你不要打我!你没权利打我!如果你要坚持医你爸,明天就去离婚!”
她边说边抓起衣服,朝儿子的卧室跑去。
这个恶妇!
那钱是用她的身份证存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遭了这种女人,我也是倒了血霉了!
冷静下来,我拨通了初中老同学大山的电话。
大山是我的发小,儿时常在一起放牛,现在是村委会主任。虽说在农村,却比我这个飘在城市的人混得好多了。
听说他这两年在老家承包烤烟地,大规模种植,赚得不少钱。找他一定没错。
父亲第三天就出院了。由于暂时做不成透析,医生建议我们先回家养一个周。
出发之前,我给大姐打了个电话。叫她抽空跟母亲委婉地说一下父亲的情况,因为在家这个周,父亲的饮食起居得靠母亲照顾,我得回单位上几天班。大姐二姐小弟也有各自的事。
一路上,父亲精神不错,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村里这些年的变化。我心里背着山大的压力,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勉强应付着父亲。
大山昨晚的回答有些含糊,父亲下一次住院以及以后规矩透析需要的钱还不知在哪里,我实在轻松不起来。
终于,到家了!
家族里的哥哥嫂子听说父亲住院回来,都早早迎到村口,我眼睛再次湿润。
可是,在迎接的队伍当中,一直不见母亲。
乡邻们边抢着帮我们拿行李,边委婉地打听着父亲的病情,我故作轻松,告诉他们父亲是点小问题。
推开家门,本以为应该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却靠在沙发上抽泣。
“妈妈!你哭啥呢?”
“是啊!哭啥呢!我都回来了。不咋个!”
父亲手术后服着那些药感觉好多了,这些天心情也很不错!
“还不咋个!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父亲脸色大变,转而看向我。
“嘉强,我得的到底是啥病?!”
“妈!说啥话呢!快去做饭!”
“爸,就是肾损伤,我妈是太关心你才会这样。”
“我不信!你跟我说老实话!”父亲语气严厉起来,身子有些发抖,眼看就要摔倒。
“大爹大妈!你们听我说。我帮你家争取了一个兜底户的名额,大爹以后看病都不要花钱了!!”
正在这时候,现任村长,我的老同学大山推门进来。大家一时被这个消息搞得有点突然。大山转向我,用有几分责怪的语气对我说道:
“嘉强,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这么多年没见,忘了我这个老同学了吧?!”
“怎么会!我是怕给你添麻烦。”
咱们0还是不是老同学?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别说咱们是老同学,就是没有这层关系,大爹得了这个病,也必须得这样!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有困难可以找政府帮忙。”
说完他又转向父亲道:
“大爹!您不要急,安心治病!现在国家搞扶贫,因病致穷又是天经地义享受扶贫政策的!您别担心你的病给嘉强他们带来经济负担,以后你看病,国家都给你报!”
“大山啊!大爹还没听明白,意思你帮我弄成兜底户?!”
“是的!大爹!”
“孩子啊!大爹谢谢你!你这是雪中送炭!但是,大爹是党员,我不能拖国家后腿。”喘了口气,父亲又接着说到:
“大山,你想想,咱中国那么多人口,如果大家都围着国家吃,有事就给国家添麻烦,那国家迟早要被吃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