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公鸡扯着嗓子拨开遮罩在村庄上方的雾气,黑夜瞬间破碎散落一地,犹如青涩的少女涂上胭脂,朝阳就从这山头开始往那山头踱步,朝着黑夜走去。
立秋后的今天,日出时刻不早不晚,刚好七点整。
野猫沿着房檐,沐浴着温暖的日光,瓦片虽然是低贱的泥土的另一种形态,摩擦碰撞发出的声响却与碧玉的叮当作响不分伯仲。窗外的树上,嬉戏着几只黑色的鸟,那不是乌鸦,乌鸦的叫声从没有那样温婉动人。那是另一种鸟,名叫老黑雀。
泥瓦的碰撞声和老黑雀的雀跃声掺合在一起,即刻写出万物生长的最自然的序曲。
然而,任自然的序曲再怎么优美动听,也没有办法叫醒一个熟睡的人。恐怕天底下,也没有比睡懒觉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喽!能把懒人唤起来的,既不是头天晚上调闹钟早起的决心和精气神,也不会是第二天早上憋着的尿,而是那仿佛突然给人一拳的病痛。在病痛的折磨下,谁还能安心睡个好觉呢?
这不,整好七点,刚才还在睡梦者的女娃,上一秒还讲着梦话,下一秒就爆发出惊人的长啸,然后忽地从床上弹起。我从来没有在清晨听到那样恐怖的长啸:摄人如月圆之夜的狼嚎,骇人如子丑时分的鬼哭。那一声长啸,就只一声,就吓退屋顶的夜猫,惊飞树上的老黑雀。
只一声长啸,屋里屋外,就是冰火两重天。
长啸的女娃,就是我尚且不满七岁的妹妹。我的妹妹曾在两年前患上这种奇特的“报时病”,每天早上七点左右,耳朵便会“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如果不发出长啸声,耳朵就会鸣个不停。起初,她和家里人说过她的这种奇怪的病,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安慰她说:“这是与外星人联络的信号,到时候你就可以拥抱那些你心心念念的外星人啦。”
我妹妹对外星人十分着迷,再加上她年龄还小,我们说的,她也信以为真。
可是后来的事情,却让我们内心不好受,心常常是悬着的。我妹耳朵里的电流声越来越大,每天的长啸也日渐用力。伴随着长啸声,脖颈上青筋更加明显。血色被苍白掩盖,脂肪被白骨替代。哎哟,那真是瘦弱的让人心疼。
在我家,我妈最相信科学,决心带着我妹去医院看病。女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女儿病重,哪个母亲不心痛。我妹的病情日益严重,我妈更是心痛万分,在夜里偷偷抹泪。可是在那个时候,平日里没有太多闲钱,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裤腰带勒得紧,肚子就不饿,哪还能凑够医药费呢?医院去不起,可是我妹的病也不能不管啊!我妈还是一省再省,省出几点零碎的钱去药店买来一瓶滴耳液,先让我妹用着,无比希望病情能有所缓解。
那瓶滴耳液很小,起没起作用,我们都不知道。我妹却没有一天不滴那瓶滴耳液,滴着滴着,就从年初滴到了年关。
年关,别人家都在忙着备年货,虽然每一家每一户都是差不多一样的穷,但是每一家每一户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喜欢讨个吉祥。日子再穷,那也得还是要有盼头。我家没钱备年货,只能生活如平常。喂养了一年的大白猪,很肥很肥,似乎嘴里流出来的口水都浮着一层油。我家舍不得吃,没宰,而是卖了给我妹凑医药费。等买主上门,白毛猪上称,医药费就到手了。后来我听人说,卖猪的头天晚上,我爸给猪加餐,第二天早上,我爸又起个老早,往猪肚里灌水。
人心买够,卖家买家点清钱数,天才微微亮,我妈就拿着钱,带着我和我妹,踏着微光直奔医院。直至今日,我还是忘不了那天,别人家都在屋里吃着大块的肥肉过着年三十,我们只能在医院里啃着馒头。
咚咚咚……医院坐班医生的木门上跳着几声响。那几声响,似乎是希望,也似乎是颤抖。不确定的事情在得到权威人士的确定答复以前,总是充满着让人亦喜亦悲的两面性。什么叫喜?那是喜极而泣的喜;什么叫悲,那是束手无策的悲!
坐班的医生身着白大褂,黑框眼镜卡在塌鼻梁上,镜片很厚,满是学者的模样。这样看来,知识是不公平的,因为它偏爱大脑,愿意使大脑保持清醒,而总是让眼睛疲惫不堪。坐班医生的眼睛和大脑也是这样的。
医生让我妹做个脑部CT,大约6小时以后,医生看着片子说:“大脑完全正常,没病。”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我妹没病,那是不是我们就不用治啦?是不是我妹再也不用发出长啸,身上的肉会在回来,骨头和青筋会安然地回到皮肉之下?可是我们只拍了个脑部CT,分明没做其他部位的CT和其他任何的治疗啊?我妹的病真的彻底好了吗?
回家以后,我妹的病情越来越坏。医院没查出病因,我们想着住院也是白住,白白浪费钱,所以就收拾收拾回了家。从医院回来以后,我妹耳朵里的电流声越来越大,吼得也是撕心裂肺。我们一家人,束手无策,我妈的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这些时日,她白天也在偷抹着眼泪。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等着,等着外星人来把我妹接走,好让她摆脱病痛的折磨。
朝阳刺破月亮的衣裳,月亮脱尽太阳的皮囊。闹钟滴答,时针在走,分针在走,秒针在走,时分秒的博弈,让我们家不懂谁应该走在最前面。我们家紧闭着大门,静候外星人的到来。
“有人在家吗?”
“谁,是外星人吗?”
有人在外面喊,声音透过不厚的墙壁却显得微弱,早已习惯沉寂的我刚反应过来,就在屋里面应。
“不是啥外星人,过路的老头,想讨碗水喝。”
狗吠声夹杂着喊叫声,一同和钟声博弈着,秒针的滴滴答答声渐渐弱去,老头沙哑的喊声逐渐清楚,听口音,是本地人。我忙去开门。
老头蓄着胡子,我打开门,他走进来,自觉用随身携带的碗舀起桶里的凉水,自顾自地喝起来。我们说话少,倒是自来熟的他聊个不停。闲谈之余,老头得知我们家情况,随即快步冲进屋里,给我妹诊脉,看看眼睑和舌头。老头要了纸笔,二话没说,开出一张药方子,让我爸赶忙去抓药,抓回来之后快熬。我妹的病因,老头说得很清楚,说得很难让人不信。我妈见他,起初还是怀疑,后来也还是顺势让他帮着看病。同样,老头也开出一个药方,让我去抓药。
我和我爸抓药回来,老头已经走了。我出于好奇,就把两张药方比对比对,发现两张药方只有一味药的出入,其他完全相同,可是我妈和我妹的病完全不同啊!
根据半信半疑地药方,我妈和我妹按时喝药,后来居然全部康复。
这样的老头,居然是个神医呐!我们家也终于摆脱“七”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