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了武汉的豆瓣书店,听家属说他以前在武大念书的时候,它还在学校门口的道面上,后来整体规划改造,就把一整条街的店都腾空重建。于是书店就换了地方,离学校有好长一段距离,也缩成了一个更小更窄的门面。
书店里只有一个大学生,好像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感,他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就自顾自地在角落里复习功课,我们也貌似熟门熟路地自个儿翻看挑选。
跟北京的豆瓣书店差不多,里面大概都是出版社或者大书店的库存样书、旧书,因为我们都在这个行业工作的缘故,总觉得好像在见老朋友似的,看到书,总想起背后做书的那些人。周围的朋友曾笑说,每年辛辛苦苦做的好多书,都是编辑们在互相购买。风雨飘摇,却知足常乐。我喜欢这个行业,因为这个行业,以及这个行业里的很多人都有着一种少年感,星辰大海什么的。
如今很多装修精美的书店都开在大商场里,为了节省成本,所有的书都不拆膜,总让人特别颓丧,完全败了逛书店的心情。这些书店也像一些人书架上的精装书一样,变成了性价比最高的陈设品。再加上习惯了网购买书,一摞一摞地送到了家,一本一本拆开塑料封膜,仪式感完成,就好像读过了似的。线性地关注想读的书,下单想买的书,拆开送到的书,再把想要的加入购物车里,变成了永无止境的封闭螺旋。封膜的书没情感,蒙尘的书也无言语。
但逛旧书店就是另一种别样的感受了,你不知道会在哪个角落碰见谁,走进什么样的新世界,或者发现某本早已绝版的遗珠,兴冲冲、沉甸甸地抱回家,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和踏实感。前阵子婆婆种的花生大丰收,然后榨了一百多斤的油,她说虽然辛苦却很有成就感。其中大概是一样的心情,城市里安享便利的人,也只能通过买东西背回家,稍稍类比性地想象一下农人、粗工的辛劳。就像高墙之内的人无法理解凡人生活的艰辛,饭菜自动出现在了餐桌上 ,快递像穿梭时空一般瞬间出现在了柜子里,一行行的物流转运信息自动更新,标准化的文字也是无力的。没有将心比心,没有付出感情的人总是最决断果敢,可能他们为了实现某个宏伟庞大的目标和远景,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但不想,才造就了无意识的「平庸之恶」不是吗。
在豆瓣书店里一本一本慢慢翻找的时候,进来了一位大爷,他走向角落里的小哥,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好像是拜托他帮忙打字,然后提交到哪个部门之类的。大爷说,「我跟老伴两个人住,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儿子前两年生病,然后就离开了。」大爷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可怜,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甚至还特意用了有些上扬的音调。但又好像,他是故意避免使用悲伤的字眼,让自己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
我手里拿着书,远远地站着,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却又偷瞄他们,小哥没什么回应,也没什么表情,就默默地收下那张纸,尴尬地笑笑。「谢谢你,不过别因为这个耽误了考试。」「没事。」大概人和人之间也存在着这种默契,对于触及心底的某种伤悲和无力,保持着互相理解的距离,不喊疼,不安慰。但是,如果不说,就是不存在吗?帮我搬重物上楼的快递小哥,路口摆着小摊做蒸饺、卖烧麦的师傅,摆摊卖水果但每次都往我的布兜里多放两个橘子的大姐,从来不说太重太困太累,大家都在努力地活下去不是吗?
前阵子装修、布置新居,楼下扫地的师傅那天帮我们往楼上搬新送来的餐柜。我想跟上去搭把手,他转头嘱咐我,待在这别走,看着包装的纸箱子,「不要让别的人拿走了,我好换个酒钱。」后来,陆陆续续的,我把订购的家具家电包装纸盒都整好放在垃圾桶边,有时候出去买个东西再回来,或者再从楼上运下来一趟的功夫,不见人,那里却已经空了。后来,每次在小区偶遇这位师傅,他都会跟我们笑笑地寒暄,这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是我们的互相关照和心照不宣。这样的回馈没有生产力,但每一个城市都需要这样的彼此温暖。
最后,我们在豆瓣书店里挑了一大摞的书抱去给小哥结账。这些书几乎都不是孤本,并排摆着的还有好几本一样的,虽然价格无差,但新旧成色稍有不同。我都选了品相最不好的。同样都可以阅读,但只要稍微新一点的,被别人选择带走的机会就会更多一点吧。
前两天看了一部日本电影,是讲图书馆的,一本浸水损坏的书,他们也不轻易丢弃换新。工作人员用布垫着,一页一页地喷水再熨平,因为每一本书经过那么多人的借阅翻读,都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收藏了很多书本以外的故事。这是文字创造的新世界之外,人回馈给它的更多情感和可能。
旧书是老的,甚至可能是破的,而品相不好的书被定义为新书的瑕疵品,是不完美的。但什么都追求完美、精致、整洁,也未免太无聊了吧。
也不知道北京那个破破旧旧、毫不完美的豆瓣书店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