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五道口的最后一个通宵了。
其他人的箱子电脑都打包好了。堆在地上,桌子上,好像要逃难去。
前半夜没有什么事,我起身准备去买瓶可乐。走到饮水机前面,才想起自动售货机半个月前就搬走了,朝角落里扫了一眼,那里空荡荡的。过道对面有个办公室的灯没关,一闪一闪。关了那盏灯,我习惯性掏出烟。
我穿过前台,看了看周围,这是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那些根不在大地里的玫瑰绿萝不知道会不会搬走,还是会被丢进垃圾桶。
推开阳台的门,一股冷风让我打了寒战,才想起自己忘了披外套。北方的冬天,风才是杀手。
半夜的五道口依然灯火通明,偶尔有车开过,停在空荡荡的红灯前,然后又消失不见。楼房里灯光散落,人们在租来的火柴盒里洗漱,做爱,失眠。
我弹了弹烟灰,死掉的灰慢慢掉进黑暗里。远远有一串光亮慢慢从南向北移动,我看了下手机,正好半夜零点。
那一串光亮消失在大楼的阴影里,我捏着烟头,转身拉开门,暖气扑面而来,竟然咳嗽了两下,肺里一阵冷。
回到位置上处理了两条稿子,又去冲了一杯咖啡,吃了半路买的面包。去洗手间洗杯子,顺便上个厕所。
第一个门打不开,第二个第三个也紧紧关着。没道理,没任何提示厕所在修理中。难道要去隔壁女厕所解决?我又一个一个试了下,还是不行。
我认真想了下,今晚应该没有女孩子值班,去借个厕所解决一下应该也没事吧。
真没想到会在最后一个通宵因为这样的原因打开女厕所的门。我忍不住笑了下。
第一个蹲厕也打不开,第二个也打不开。最后一个是马桶位,要是也打不开,我就只有去其他楼层了。
轻轻一推就开了。
整个人都懵逼了。
一个玩偶娃娃坐在关着的马桶盖上。娃娃眼眶漆黑,眼窝空荡,瞳孔突出,很像《死寂》里的木偶。粉红色的脸蛋嘴角还挂着红色液体,穿的公主裙,不过裙子脏兮兮的,还带有点点不规则的暗红色斑点。谁他妈在最后一个晚上把厕所门都反锁了,就放这么个恐怖娃娃在这里吓人?
怒火腾空而起,我又拉开门,把娃娃一把扯下来。在碰到娃娃的前一秒我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一瞬间,我确定娃娃的视线锁定着我,还动了动,嘴角也微微上扬,只不过嘴边红色的液体变多了,都流到了下巴上。
我放了手。娃娃摔到了地上,一条胳膊断了。趴在地上的娃娃慢慢把头抬起来,依然是微微笑着,看着我,另外一条胳膊慢慢伸过来,肉肉的手指不停抓着。
我猛地踩了娃娃几脚,然后把门关上,把女厕外面的门也关上。
我掐了自己一下,不是做梦。哪个傻逼东西搞这种破事。平静了一下,还是好奇那个是个什么玩意,我慢慢把女厕门推开一个缝。
娃娃已经爬出了小隔间,正在慢慢往外面爬,已经爬到了中间的隔间外面,血迹从最里面的小隔间拖出来。好像知道我开了门,突然抬起头冲我眨了下眼。
不可能,它怎么可能从隔间里面把门往后拉把门打开?
我关上女厕的门狂奔到26楼的门口,刷下了卡,却没有听到熟悉的“哒”的开门声音,门也怎么也拉不开。我又跑到前台后面,按了下桌子下的开关,再跑到门口。门依然推不开。见鬼了真是。我又拖了椅子过来,猛地砸向玻璃门,玻璃门纹丝不动。
我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准备给同事或者是消防打电话。拿起来一看,发现手机屏已经碎了,胡乱按了一下,却依然黑屏。我又抓起前台到座机,按了最简单的110,却一直是嘟嘟的忙音。
嘟嘟的声音在夜的静里被无限放大,空洞得像是手里握着一个黑洞。我一边盯着前台左手边靠近厕所的过道,一边焦急地按着110。脑子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有一个字,逃。
娃娃的头已经探出来了,电话却依然没人接听。我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发现旁边还靠着好多搬公司没用完的纸箱子。我不信我这么个大男人,还对付不过一个只会爬的断手娃娃。我拿胶带,一边粘着箱子的底部,一边抬头留意着娃娃爬到哪儿了。
娃娃已经爬到前台前的宽阔地带了。我把箱子放到娃娃旁边,她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像是在想我要干什么。我绕到她后面,抓住她的裙子就把她提了起来。她唯一一的胳膊乱挥舞了一会,不停在半空抓着。我把她丢进纸箱子,趁着她还没转身。赶紧用准备好的胶带把箱子封好。又多缠了几圈,封得死死的。
既然我出不去,那就把她从26楼丢下去就好了。
我能明显感觉她使劲捶着箱子。打开阳台的门,又是一阵冷风。我又没披上外套,却不觉得冷,脸反而在发烫。走得太急,踩着半夜降下的冰露,竟然滑了一下,猛然滑到栏杆处,一屁股坐了下去,箱子也猛然撞到栏杆上。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挪了个方向,扶着杆栏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稳着身子,慢慢把纸箱子往上抱。
三,二,一。箱子终于翻过栏杆了。我手一松,箱子就掉下去了。远处又有一辆火车驶过五道口。娃娃解决了,剩下的就是想怎么把办公室的大门弄开。
我慢慢滑向阳台的门,摸上门手把。这回猛然感到了冷。
我打不开门了。
我被反锁在阳台了。如果开不了,等到天亮,搬家公司会在阳台上发现一具尸体。会不会被以为是自杀?
我拼命拽着门把手却一点可以开门的意思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滚烫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慢慢在脸上结成了冰渣子。
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哭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自己设想过无数种死法,被车撞死,癌症死,被打死,醉死。却从没想过会在冬天被反锁在26楼的阳台,冻死……
还好,尚未失去理智,等平静了一下,我决定走到阳台上那个巨大的柱子后面,好歹可以避一下风。只能寄希望于在21楼值班的同事能够早点发现我不在线,上26楼来找我。
身体越来越冷,我不停哈着气,暖着手,提醒自己意识一定要保持清醒。不知道该想什么,于是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
24岁的独生子会这样死去,她肯定想不到,她让我给她买的洗碗机还没买。她会哭吧?她给我砸坏的游戏机,用来打过我的衣架,我都还记着……
女朋友还在暖气房里的床上,喜欢裸睡,我上完最后一个夜班,回去……女朋友的肉体,好像暖了一点。柔软的胸,软棉的唇,后背的手,裸身相拥时会挠着我……
这一切,说不定20分钟后就都消失了。我摇摇头,又清醒了一下。想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好像前面24年流的眼泪都没有今晚这么多。
第一次恋爱是17岁那年。隔壁班的女生。想不起她的脸了,只记得短发,喜欢笑。夏天的时候,她怀孕了,我跟她约好夏至那天去做了。那天我没有去,我在屋里打游戏。晚上我给她打电话,拨不通。再也没见过?
大学时的女朋友,每次都带套,没有怀孕,最后隔太远,分了……麻省?
栏杆处好像有个什么黑黑的东西。好不容易集中精力,看清了却崩溃了。
黑影是一只手。那个娃娃从楼下爬了上来。然后是胳膊,头……黑暗里,胜利的笑。
一点一点爬上来。什么都不能做,手脚都麻了,一动不能动。太累了,什么都不想了。眼睛闭上,等死。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却慢慢觉得温暖了起来。我蜷缩成一团,胳膊抱着腿,四处都是黑暗,但温暖,有安全感。我能够听见模模糊糊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叫我名字。
什么东西打碎了平静,什么地方打开了,有冷风吹进来。有个冰冷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腿。我往后缩了缩。可是那个冰冷的东西继续向我伸过来,探索着,碰碰我的腿,又碰碰我的脚,这个东西冷冰冰的,透漏着危险,我快哭了。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抓住了我的腿,我还没想明白什么回事,一阵剧痛就传来,我还没来得及摸摸我痛的地方,另外一条腿又传出了剧痛。
痛,剧痛,非常痛。我努力地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个东西,一直呆在这黑暗里的我却没有地方可以逃。只能不停挣扎着,叫着,哭着。从未经历过的恐惧。
我的肚子又被撕裂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谁对我有这么大的恨意,要把我撕碎。
最后的一击,我听到了我头骨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