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短篇 | 剑圣

剑圣

文 / 陆长君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在那之前,我始终以为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当之无愧的剑圣。”

楔子

方问情清楚的记得,她叩师承剑的那一夜,头顶一绸清朗高阔的玄色穹幕如为盘缠于师傅腰间的秋霜快刃利落一劈,水锋翩过处,飒飒飞溅出星花粲焕,于头顶三尺沛然沥带出一条迢递河汉,濛濛的月色再提壶一斟,便教万里蒙霜。

叠峦重嶂,烟岚云岫,远处绵峦起伏的两重连腰的玉山如少女纤柔软韧的腰肢,方问情凭崖而跪,周遭修立青竹万株,翠叶细细把月影筛做细碎的琼屑,隐隐将眼前人的容颜映的斑驳。

暮色如漆,双圣山。

玉盘高悬,霜白如练,一桁月纱纤薄如雾,柔柔泄坠在单膝叩地的少女肩头,满盏玉子乱点的星辉把夜的冥空妆的圆满,方问情一袭素白绸面衣裙裹身,玉容生莲,脊直腰正,一双稚嫩杏潭里溢满了零落而坠的明煊星荧,虔敬无比地望着眼前数丈之外立于崖畔那人。

一袖红裙如浪,背倚青天,绝代顽艳,如血如霞的衣袍迎风烈烈,恣意灼然。那人如玄清座上垂目苍生的神佛一般笑俯着跪地的爱徒,皓魄飒泄千里银辉落她削肩之上,宛若天降雾露为氅,沥霜华为袍,衬这天下第二剑客袖间万古长风。

无双剑圣!

红白对望,方问情跪的郑重端然,一身星月交辉,长风清灵一摇,催动二人袖袍款款。

“天下万物,盈满则蔽,蔽则生欲,欲则生贪,贪则企之,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极而复者,则万事归空也。”

红衣之人徐徐开口,一腔妙音婉转空灵,更衬山静林深。她身前是承她衣钵的白衣少女,身后是世人口中盛名不减的双圣仙山。

“你需记得,剑虽为杀器,可人心本灵。手持剑者当心持众生,剑起落则生死定。心乱,则剑乱,剑乱,则术乱,术乱则法灭神消、则失迷恶道。习剑即修心,若是内心杀意不灭、好斗、嗜血,则剑便不再是剑,不过是满浸血污的凶器。持剑者也不再是剑客,不过是黑白不辨的杀手。”

一丈山风纵情狂抛,摧得木叶簌簌,兴随弦尽处,飒沓萧萧成曲,纷扬漩落在那衣袍烈烈的人身周。借着薄白如乳的月光,方问情望向那人咄咄逼人的丰仪,目光溢渗着十足的钦慕。

红衣之人起身旋踵,掬一尾薄云托足飘身而来,解下腰间那柄曾教群雄折腰伏首的软剑在手,郑重交托予了她此生唯一一个弟子。

方问情眸璨若星,摊开双掌高举过头,接剑在手,虔重无比地、宛如她最忠实的信徒。

“锋寒归鞘,以心化剑,方为剑圣。”

堪堪及笄的少女怀着满腔火热的赤诚昂首望入眼前之人那双落满慈悲的水眸,庄肃地应道:

“弟子,谨记。”

*引用自《道德经》


萧红萼初次见到叶舒玄,是在十年之前、那场让整个武林江湖为之震撼惊动的论剑大会之上。

她是如何也不能忘却的,那是在槐序时节的一个春晴之日,山雪融释,冬白渐湮。十二岁的萧红萼尚不过是一个半大孩童,一叠身段骨瘦轻薄,却已撑得起一身红衣明艳。她自万里河山之外催云赶赴,随自小抚养她长大的师父承着一叶泛江而漾的兰舟,去往论剑山。一路天长水阔,靴碾风月,仿佛只为了去应那一场由冥冥命轮指引的相遇。

清江碧透,一水如绸,玉带悠悠。两岸翠峰屏展而现,波澄风定之处,蔼蔼稠云翩然出岫。

世人皆传论剑山的美景乃为天下最盛,纵便是生来倨傲气盛的萧红萼于其时亲历此异境,也不禁暗叹一声这话确确然是不虚。春风微冷,霜天晓白,岚翠绕锋,缠袖的乳雾把浮光浅动的粼影锁死在她红霞似的衣襟里,两岸星布着将绽未绽的红山茶,红华惹霜,一路仙引,指了她往那山中问剑去。萧红萼举目看到,在天水一碧之际,日白跌碎在清波里,偶有引颈长鸣的野鹤振翼归寻山岛,山中隐有猿歌相和,婉转长唳,经久不歇,声声皆韵落成她心底悲切的羌笛。

萧红萼站在师父身侧,一身翩衣赤红,唯腰间一根通体银亮的软带铮铮芒利,那是授她武艺的师父赠予她的佩剑,她为她取名:飞水。七岁那年,女童犹稚,可御剑之姿已隐现夺人威仪,轻灵如燕却也无双快烈,喜上眉梢的师父看了,连连赞她倩影凌波、逸步生莲,于是便赠了她这一柄软剑。而她,果然也未让师父失望。飞水不同于寻常之剑,似剑非剑,似鞭非鞭,可弯可折,可利可秀,百炼钢也化绕指柔,实在太衬她那灵跃夭矫的身法,那剑在她手中,如虎添翼,风华尽展,动若冲天飞凤、潮倾云涌,静似崖间苍松、淡若雪融。于是年龄尚未及豆蔻的女童在彼时,已横有威名恣生。

一身广袍阔袖的白鬓老人看了看身边的女童,实打实地喜在心头。天晴景好,而尚是金钗孩童的萧红萼却眉眼淡极,修得一副无边沉稳的心性,一生猖烈如火,却只在剑出时才一任业火屠龙,嚣若雷霆,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他笃定,他日长成的萧红萼,一定会成为他手上最快的一把剑。

一叶轻舟飘于银带之上,悠然而往。萧红萼跟在师父身旁,久未出声。可她心如明镜,以往论剑,她恃才傲物的师父从未现身,只因她的师父是天下独一的剑圣明皇,手中一把沧雷剑已厉入纯青之境,普天之下,无人可与之相较。既无对手,那论剑一会,也便去无可去。

而今日,师父却带着她一同赴会,为的不过是那个近年才英名乍起的少年。师父对她说,那个世人口中堪堪束发之龄的少年一鞘步光可啸彻九皋、穿云惊龙,剑气逼张之势已远胜他当年,来日,那少年必会危及师父御座,成为天下第一的无双剑圣。

师父告诉她,那人姓叶,名舒玄,是青峰门的年轻少主——圣剑步光的唯一传人。

可心性倨傲的萧红萼却是不信,她不信,这世上竟有人的剑会比她的还快。她也未曾想到,随后她看到的一切将成为鞭笞她毕生勤勉习剑的一场杳梦,纵便嘴上不情不愿,心中却已彻彻为他钦佩折服。

——

世上因起缘定,常常只因一眼便注定万年。

萧红萼至今都无法忘怀,她第一次看叶舒玄使剑的模样。

论剑山论剑崖。

彼时的叶舒玄,不过堪堪十五岁的年纪,只大她不足三岁,可他手持步光啸指天下群雄的模样,甫一打眼便炸成了萧红萼心底一朵绽不败的绮硕烟火,一刹升入她寥落空茫的明空,撼彻寰宇,如雷爆似电闪,随即砰然窈姿尽展,裂迸出万千斑斓华彩,引她目驰心往,钦慕无限,由衷佩叹。

论剑之崖,巍耸出云,风疾霄冷。一身玄青色图蛟阔袍的少年立于崖畔,剑从心起,一掌明光飒若奔雷飞霜。他步踏飞尘,广袖拂云,剑气流光,歘然一抖,便振得一身襟摆抛扬成浪,浪擎碧空,化就一丈春风横野倾扫而去,柔柔拂醒了论剑山上千万株梨树,于是山涧内鳞次层叠的白梨齐齐摇身成雪,纷繁飘扬在他身周,枝丫交叠的芳冠浮参差浮荡,动倚剑芒。

萧红萼知觉,叶舒玄的剑气与她的决然不同,甚至可以称为迥若云泥。她是生于血海尸山中的红蔷薇,妖冶失华,淬毒盛艳,铮铮血冶。故而她的剑也如她的人一般妖媚酷戾,无双快烈。她出剑,剑气极煞,身上宛若腾有一团燎原业火,眼与剑皆凝淬着骇人杀孽。

可是叶舒玄的剑却是不同,纵身长刺若飞花摘叶,剑尖狂舞若飞珠溅玉,他沐于漫天羽白的梨雪之中,一任飞尘点星的步光扬起豪韵十里,不碾葳蕤,却趁梨绒。素来只屈师父剑下的萧红萼不觉看痴了去,她仿佛自他化心织就的那张凛冽剑网之中看到一副桃源秀景,竹杖烟雨趁斗峭春风,水曲润琴伴四时花香,无边安宁,无边快意。

他的剑,为生,为养,见天地,见众生;而她的剑,为杀,为死,见冥狱,见猩红。

萧红萼心底不服,她实是不懂缘何一个人可把剑使出生灵之气,恩泽万物?剑本为杀器,他的剑却使得仿若只为活人性命。可同时她也深深领略到了,他的剑光虽柔,剑风虽轻,然而在那一派春风化雨的剑术之下,却暗有伏光潜涌,如雷啸电鸣,明冽疾迸,洒落剑花成雨,圣剑步光确确然不负盛名。莫看她有心嗤他剑风优柔,可若真真要她与之相较,怕是抵不过他三招。

“以心为剑,方为剑圣。”

身旁默然许久的师父兀地叹声,萧红萼偏手看了看老人捻须模样,心底一个不忿,牙白一啮柔唇,愤然点足起身。

剑光堪落的叶舒玄堪堪旋身便看到,自群雄之中兀有一丛稚红瘦影翩然而起,莲步乘风,直直飞向,端端立于他身前,宛如虹降。

只见眼前一个唇红齿白的红衣小姑娘冲他扬起了雪线秀美的下颌,睃眼指骂:“堂堂一七尺儿郎,剑却使得像个大姑娘。”

一语童音朗朗,如投石破湖,惊起周遭笑声漪荡。

“叶舒玄,剑圣之徒萧红萼于此立誓,三年之内,我必让你服我剑下。”

未及他应,那红衣女童早已解下腰间配剑握于手中,足下再点,红袍御云而出,冯虚踏风,纵至对面崖壁之上,悬空而荡。她把稳身段,挥起薄刃行若流水,电光飞迸,凿字入石,书就四个大字:无双剑圣。

“以此为证!”


玉漏数天长,飞觞随月传。一晃间骐骥过隙,自曩昔论剑别后,迅迅已过三年。

昔日剑耀山崖的翩翩公子玄,如今已长成英龄二九、眉清目朗的无双剑客,玄青衣袍称制宇内,步光一出,天下折服。他接承严父衣钵,行将继任青峰门的第二十八代掌门人,此传令一出,偌大江湖询谋佥同,无人不从。只因叶舒玄的剑术已纯入化境,除却剑圣明皇尚未与之拼较过,万里山河虽无垠广袤,却再无处得寻敌手。

春秋三巡,桃李几谢,四海之内几乎所有御剑之客皆已心甘伏于叶舒玄的剑光之下。可世人素擅鼓唇谣诼,叶舒玄的剑术长久披靡不败,时日长久了,便有好事之徒谗积微语,飞短流长,天下交传,人人都说那剑圣明皇实已远出其下,而老人迟迟不呈剑帖,明为谦隐,实则是内里虚空,深恐败输罢了。

可是只有叶舒玄兀兀心腔明镜,除却剑圣明皇未露其态,普天之下尚有一人不肯服就他的圣剑步光,那人便是当日在天下英豪面前许下滔天誓言的明皇之徒萧红萼——那个红衣狂狼的绝色小姑娘。

盛红顽艳,一枝灼然,人如翻霞化身,蛮掬尽世上万千红华俱俱淬入其孟浪裙裥,何等豪情,又是何等壮美。二人皆无知无察,论剑崖上一次遥遥相对,叶舒玄使剑的模样已重墨撰刻入萧红萼好胜争强的心头。而她那一双如雪明净、傲色飞挑的桃花媚者眼业也在波平澜静之际落定成了他心底的一座如绣春山。

夜凉,青峰叶门。

桂秋飘香,吉日踏访。一尊月璧巍巍卧于疏云端头,夜穹朗阔,一绸葛黑缎下,素来清幽绝世的崇华山今夜却山门大开、广宴宾客。山上画栋挂彩,仙楼排云,瑰檐凝辉,华灯四点。一番飞觥献斝,贺为掌门传位、贺为少主登座。

华宴在庆,可初登掌门之位的叶舒玄却辞却阖室的清笙暖簧片,兀兀一人踏了斜汉一匹,靴赶簇簇银华,往山后的野蔷薇地去了。

世上无第三人堪知,三载光阴里,那当初刻石立誓的红衣女童绝非是一时嬉弄耍玩,彼时论剑一散,也时有人提起那女童仗剑凿下的四个大字虽不是凤翥龙翔、笔走龙蛇,但好歹也算是横平竖直、铁划银钩,可见那女童的剑术也是出类拔萃的。又因她自称明皇弟子,一时也曾芳名大震。然则近年,因剑圣师徒放鹤仙隐,天下英豪渐已浑忘了那句童言。可叶舒玄却从未忘怀,只因在这三年里,那小丫头像只甩不掉的小哈巴狗,时不时便要蹿跳出来,半是胁迫半是娇嗔地拉他比剑。

踏月闲步轻走的叶舒玄揣摩着,今日他接执青峰掌门,宴款群雄,那小麻烦势必是放他不过的。与其让她少时杀入山门,搅得鸡犬不宁、盆碎盏翻,再度沦为众矢之的,倒不如他自己悠悠哉哉主动迎战。

确确然如他所料,待他步至时,那少女已在山后竹林外缘的大片赤红的野蔷薇丛中等了他许久。

——

崇华山后。

万尺溟空高阔而杳茫,其时已近子夜,黑酿得愈发稠而深重,如凌空打翻了一砚盛品的松烟墨,渲污一绸葛黑缎。

萧红萼立在那顷红蔷薇丛中,一袍殷红长裙撑拖起万幅媚艳。天幕之上,乱打的星碎缀若银钩的针脚,裙扬而星落,悉数为她华裳添宝。三年已过,如今十五岁的她已娉婷初成,一身稚童娇气沉入风流皮骨之中,落拓不减,芳韵雍容,如一柄历过淬洗炼打的朱红色宝剑,早已把昔日懵惑剖刮剔尽,徒留锋光放浪,无双风华。

风起浮萍,檀峦苍修,叠交的枝蔓晃出疏影无数,曳舞婆娑如大漠深处腰肢柔韧的异域女郎。叶舒玄眼盛笑意走向她,借一束玉魄沥下的明澈清辉静赏她的惊世容颜。此三年内,她曾数度在他面前现身,每一次都让他分外惊喜。日长天满,少女如垂垂展瓣抻枝的一朵仙葩,每一次眸向,都有一笔不同的艳色刻入他的心底。

“今夜可是又来比剑?”

年轻的剑客抱臂稳稳而立,步光在他的背后铮铮长吟,自薄鞘内迸射而出的剑光与月光如久不相逢的恋人,婉递款曲。

而少女也不含糊,铿然飞剑出腰,眸波漾动起凛凛战意,飞水在她手中霜流银转,霎时黯煞明月皎光。

“叶舒玄,我的流光剑法如今已练至第九层,今日,我必胜你,”

“哦?是吗?”

叶舒玄轻声嬉笑,却并未喝剑在手。

见他犹如以往岿然不动,少女立时气出了满脸红云。

“三年期已至,你却鲜少对我出剑,几次三番三推四阻,躲躲闪闪,叶舒玄!你分明是羞辱我!”

“叶某纵便手中无剑,谅你也胜不得半分。”

“今夜却由不得你!叶舒玄,看剑!”

未及他应,那少女早已啸剑逼来。飞水厉裹劲风,叶舒玄只觉眼前登时银光一爆,亮如白昼,再恍然已遭银电破空,飞漩而来的剑气呈摧枯拉朽之势,不过须臾便劈及他的额面——!

好快的剑!

回神定志,玄靴虚虚一跺,乘云而起,叶舒玄纵身轻灵如鹤,却也不过是堪堪避过她迅捷的剑锋。

“不错,的确是快了一些。”

旋然立定,玄青衣袍的剑客眼底刻上两丛赞味十足的笑意,可落在那红衣剑姬的眼睛里,却成了赤裸裸的戏弄。

“今日杀了你,明日我便剑破青峰!”

狂声一落,萧红萼举剑再次逼来,月醪满倾之下,飞水流泄如奔水滔滔,川擎万钧,剑气盛如熊熊烈火,剑花点落处,纷扬红英如雨,漩飘在她周遭。

“好,今日叶某就接你一剑!”

却不知为何,看着萧红萼纵剑飒爽模样,叶舒玄的雀跃在心。她是真的长大了!他竟如此欣喜。故而他立时决定,今夜他将不再以身法相戏,步光蛰伏三年,静候至此,只为她一夜盛绽。

“叮——!”

步光一出,四海之内无所不服,圣剑长吟,破石穿空。

萧红萼眼底欻然一亮,旋即抽剑而向,飘身而来——

前山华宴未散,却无人觉察到后山正有一对璧人齐舞一场惊鸿。远处寒鸦惊飞,切切长鸣,红蔷薇岭上,萤火四散,青红身影交叠,信风横扫,催动飞瓣狂舞,红雨漫山。

此夜百兽无眠。


寅时,鸣鹤山。

萧红萼回山之时,山神正把稠墨揉散,天已薄白。一珠火红隐隐压于群山袖下,直待稍时便要跳脱而出,俯瞰尘寰。

一袭红衣的少女脚步凌乱,颠踬在山腰上。脚下踩迈的九百九十九级玉阶直往山巅延去,延入碧霄,延上云头。早露扑湿了她肥红盛著的群褶,濛濛的山间清岚伏贴香肌而游,把她疲惫的侧颜镀的愈发雪白。

明皇立于山门前,负剑背向,立若雪松。待徒儿甫一步近,便沉着嗓开口逼问:

“可赢了?”

萧红萼苍白着瘦脸,身姿尚还有些摇晃,人却已不加迟疑地屈膝跪了下去。

“回禀师父,弟子……剑慢半招……”

“啪!”

未及她语落,早有一掌破空横掴而来,玉面为击之际,箕跪着的萧红萼攥拳阖目,生生一挨——

明皇的耳光狠辣亦如从前,因内力添势,只一掌便把萧红萼瘦销的身骨打飞了出去。山风砭骨,而堪堪历过悍战几乎力竭的她如一支破败的红花一般零落在风萧雨簌里,身骨离地半寸,直飞出三尺有余,才砰然跌撞上了冷石地面。

骨跌的须臾,少女用贝齿狠狠一啮柔嫩唇瓣,尖利的痛感把一声本能的闷哼牢牢锁死在喉底。

口里腥甜,一弯血流缘唇而下。落向抠地指尖的雪瞳的深处隐有不明潮涌,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抬袖去拭那口边的血迹。

“没用的东西。早知你无能蠢笨至此,当初就是一剑杀了你也不会让你这孽障夸下海口!真是丢尽了我的颜面!”

明皇旋过身来,负手俯视着地上之人,鸷目阴狠,酷眉厉眼,哪还见半分众人面前那派慈悲道人的形容?

“自去暗室练剑!练不够十五个昼夜,不许出室!”

“是。”

萧红萼强撑起身,双腿沉如灌铅,右脸疼的火辣。身直之际却逢眼前发黑险险一晃,她匆忙念起心诀,把飘摇的魂识强行定住,这才不致立时瘫倒昏厥。

少女旋身离去,自往暗室方向去了。而身后的老人,直用一双阴狞毒恶的眼,把那个红衣明艳的背影盯了良久……

——

话絮两端,却说自那一夜于万顷蔷薇丛中飞剑交光之后,叶舒玄便再未见过那个红衣明艳的绝代佳人。

盈盈水月窥离别,星象两歇,情仇一阙。

横剑逍遥行,他与萧红萼皆是为一个钩锋豪利的“剑”字而生的人。江湖儿女,不抒悲秋,不唱风月。全仗三尺光转寒刃倾心吐胆,款袖一纵便催得心词如潮,飞泄万里不绝。

在叶舒玄的心里,萧红萼是这藏污纳垢的世间他唯一的红粉知音。她懂他的剑,更懂他的人。他的剑锋飘摇尘外,她便以铮铮煞气招摇相对,交杀一翻,直如水火相冲,铿锵雷电,阴阳共襄。自她一江水剑抽挑而出的火溅银花,同她烈焰红裙中的孟浪明艳并、朵朵皆绽放在他最柔软的心底。

那个红衣顽艳的倨傲小佳人,伴着他无敌的剑,也伴着他孤独的人,一伴就是冬夏迭更整三年。可是自从上一次于崇华后山比试后,她竟然已有半年之久未曾露面,渐感落寞的不单是叶舒玄手上久未光绽的步光剑,还有他零落于乱尘红寰中一尾玄青襟摆。以及,他的心。

深夜,叶府。

鸟寂林深,院广人疏。一壶明光银泄的冰月之下,玄青衣袍的叶舒玄盘膝而坐,一对清朗眉目中落满一空繁星,一匹河汉迢迢,缀做压背云肩。

膝上是半年未出鞘的步光,圣剑通灵,自萧红萼后,若非棋逢对手,那剑也不愿再任寒芒现世。故而这半年里,对待一干草芥寇雠,叶舒玄不过以鞘为战,也未曾有过败绩。

可是那世间唯一能接下他的剑的人,此刻又在哪里?

萧红萼是他的知音,也是他独一无二的对手。只有对她,他使剑时方能有酣畅淋漓之感,他的一鞘步光才会腾腾出激昂战意。可往日来他渐渐发觉,旦若是他正色出剑,以剑法胜她,她便会消失个十天半月,时而竟长达数月之久。故而在被他摸清规律后,他愈来愈不愿再啸剑对她了。

分明是他别有心思,可那好胜蛮横的小无赖呢?竟然以为他意在羞辱。

“噗。”

髓海中倏而现出那人气急败坏的小红脸,叶舒玄抑不住嗤笑出声。

“堂堂青峰门掌门人,竟然躲在无人之处思春?”

欻然一串铃音悠悠摇响,叶舒玄乍为一惊,如梦方醒,旋即心中汩汩出满腔惊喜,定睛去看。

眼底乍亮。

只见院内一角,那一树花若丹凤的凤凰木的一段虬枝上,正卧着一尾红衣明艳。

“许久不见,叶少侠可是正思念我?”

抱臂半倚的萧红萼唇角含笑,一双秋波醉人的桃花眼冲着树下之人脉脉一挑。

心中有狂喜跃跃难抑,叶舒玄不由分说,足下一蹬,飘身乘云,直直飞上她的枝头,一把扯住那人的玉臂。

“……喂!叶舒玄!”

未及分说,整个人便已被人捞带了下来,身骨骤然跌落,萧红萼失色惊呼,而身边之人却早已横臂拥紧她裹红的纤腰,双足稳稳落于地面。

“……打不过我你就搞偷袭??”

“你去了哪里?”

正欲气打间,左右两肩乍然为锢。叶舒玄双手紧握住萧红萼的肩头,把两汪入骨的思念炯炯刻入她风流落拓的眉眼。

“我……”

望着眼前之人明光咄咄的星目,萧红萼一语呃在了喉间。

“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叶舒玄双眉紧锁,一笔痛字刻的昭然。而那为擒之人直待那双大手在自己腰间背上乱捏乱摸了许久,才堪堪醒转。

“干嘛啊你?!臭流氓!”

桃花眼媚然一漾,悠悠瞥乱了青衣剑客的心坎。

“还不是因为上次输你半招?师父罚我闭关练剑。”强强挣开偷香的手,红衣小佳人瘪了瘪唇,揉着自己犹在酸痛的荑臂。

“明皇?他可有为难你?”

斯人眼底蓦然一冷。

“世人皆说他剑逊于我,如今叶某倒真想拜上山门,与他比上一比。”

“他可是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纵便打我骂我,也是我为徒的本分。”

“他打了你?!!”

眼前人的双目愈沉愈冷,萧红萼一壁心骂自己莽语出错,一壁心虚地暗吞一口口水。

“都是小伤而已……你何苦如此情急?”

“明日我就递战帖上山,我若胜了他,你也无需再回山门,直接拜我袍下,省的那貌衰老朽误你前程。”

“你切勿忙乱。此番还不是我离他而去的时候。”

“可……”

“……叶舒玄,你该不会是真的在想我?!”

一眼桃花再度切切逼来,心事为人勘破,矫矫七尺男儿忙把眸转。

“……胡言乱语!谁会想你这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小泼妇?”

“我也想你了。”萧红萼眨巴着一双澄明天真的眼,歪着头把腰肢递上一寸。

“……你说什么?!”

心中狂喜,叶舒玄猛然旋身,眼中熠熠起一轮蓬蓬星华。

“快说!你想我什么?”

“想你……”

“?”

“看剑——!”

……


自那一夜后叶舒玄便断定,萧红萼必然是他前世的冤家对头。一腔宿怨修得万年,寄附一架横尸荒野的白骨往生重还,由此,才有今生与他的一场仇债孽缘。

一夕相别,转眼半年之久,月璧下再见佳人银镀琼容,他欣喜难表,可是那个不解风情的小丫头呢?她脑中却只想着比剑。

不,那夜她来,不啻是为比剑。

她是真的意在伤他!

崇华上飞凤崖畔,青穹广碧,清湛如洗。一轮衔金赤珠端端架于云上三尺,紫气叆叇处,丹晖绛火。

崖上风急,一树凤凰木下,叶舒玄盘袭而坐,风扬青袍,思绪纷乱间,一只孔雀蛱蝶自身后荡飞而来,振振翅挥,恰巧乘上他缠裹在臂上的那条素白丝缎,小足一点,借势腾远。

叶舒玄望着那只挥翅远去的蝶,川眉紧锁,髓海烦乱如粥,满满涣映出的皆是一人红衣明艳的形容。

那一夜,那人伏夜翻入他的院落,灼灼红裙倚了满树炎红如火的金凤花闲闲而荡,火色的花瓣淡扫她似颦还蹙的眉尾,花与飞眉,是一绸永夜之下伯仲难分的盛景。

可正当他为她的现身而欣喜之时,她却毫不犹豫的伤了他。

叶舒玄尚且记得她出剑时那派眼厉眉冷的修罗形容。

更记得她的无双快剑。

一川飞水,力惯长虹,荡摧千川,横洒狂雨成瀑,东冲西决,如遮天之洪潮长奔长泄,劈山开路,灌倾四野,滚滚酣泄而来。

区区半年光景,她的流光剑法竟已修入顶重,直达化境。

她果真是这世上最擅软剑之人,也是天下最擅惑人心魄之人。一袍红衣艳极盛极,衬得一张惊世容颜,大抵这世上无人得以脱逃她的媚色囹圄——亦如他一般。

那个女子有天下最美的容貌,却有着最冷的一颗心。叶舒玄本以她不过是寻常比剑而来,可谁知她竟是揣了十足的杀意而来,月下的她旋身飘忽,轻灵如鹤,衣袍飞扬,凌波莲步奇绝,媚姿如鬼影时现时涣。她身形虽不定,可手上水剑却如擎千钧之力,飒飒飞星,狠辣果决,凛凛煞气冲云蔽空,霹雳压顶,直惊得他退步连连。

他急急避闪,而她,却如三郎拼命一般,好不犹豫的用雪刃挑开了他的血肉。伤过即走,她持剑淡淡而立,月影霜寒也冷不过她的眉眼,风纵她的华袍烈烈,扬如血旌,他方才惊察觉她内心的杀意竟已盛到了如斯地步。

好一个无情之人,好一柄无双快剑。

她如野火飘扑,生生烧灭了他波澜几起的心赶,撼醒了他一腔痴愿。

他叶舒玄是为剑而生,而她,身本为剑。

“三年已过,今日愿成。”

“从此,我萧红萼当为这世上除师父之外的独一快剑。”

她声线空灵冰冷,睇他的眸却更冷,若九重冰凝,毫无情谊,如看一颗芥子尘埃一般嗤尽蔑意。她是剑,她的裙是剑,她的容颜是剑,她的目光更是剑,斩麻一般干净利落地把他刺穿撕裂。

她还未给他片刻谈吐情肠的时间,便急急地将他折辱挫败。

清风袭来,吹醒了他的惶惑神识。叶舒玄阖上双眼,心底痛极。自那夜后,他便已谢客闭关两月有余,可他却至今无心再拾剑,纵便血肉为挑,他也难以忘怀她的绝世容颜。

兀兀松坐了数个时辰后,叶舒玄方才站起身来,回身往青峰门走。

一路踩着草色地衣,穿林过竹,渡溪行石,待远山在眼前略微现出神影后,便看到一处琼宇连中幢的院落立于眼前。

叶舒玄走进月型门,一路穿廊过桥,行过数重角门,甫一踏入自己的别院,便听得一阵低低的碎语隔墙附风而来。

原是别院的几个洒扫小丫头正倚在墙根下说嘴。

“听说那血魔萧红萼今日杀上祝灵山了,可要告知掌门吗?”

“我们青峰门常年避世,是从不管这些烂账的,且江湖恩怨错综难断,生杀本由天定。掌门近日心情不佳,还是勿去烦扰他了。”

“腥风血雨,真真惨烈。区区不足三月,那魔女便血洗了日月教、沧浪派、逍遥阁,如今,便轮到祝灵山的玄清派了。”

“日月、沧浪、逍遥此三门派平日里行事就不磊不落,落此下场也可算他们自食孽果。可那玄清派,素来与世无争,在江湖中威名不小。那魔女动辄便破门屠山,任血流成河,却也太狠了些。”

“要我说啊,萧红萼就是个为祸江湖的祸害,听说她手段极其残忍,明明剑术无双偏偏不俾快剑直取,总要把人折磨蹂躏至自己求死才算完。”

“她如此行事,长久以后定会为天下英雄齐齐讨伐。”

“如若你真一语成谶,那也是她的命数了。”

粉墙另一侧,叶舒玄再难抑住满腔杂乱无章的情愫,足下梯云一纵,一个翻身便往祝灵山去了。

——

祝灵山。

待叶舒玄催云亟亟赶到之时,祝灵山上常年闲步而踱的纤白薄云已为厉厉刺目的猩血染做翻霞色。时已入冬,风拟朔刀,割骨切寒,秋美人就木作古之际挥袖降下的最后一场菊香雨堪堪把铅华洗净,朗朗天地之间,分明该是雨过天青的渺杳和畅,一派清阔高远。

可叶舒玄看到的祝灵山,却宛如人间炼狱。

太虚宫前,血奔成川,猩流漂杵。那触目惨烈的遍地血污太过刺目、逼人,直把一丈青白天幕也髹得半壁阴霾,天地寰宇间,霞飞如绮,怨灵满川。而那被他视作心上知音之人,正立剑于尸山血雨之中,她目为血染,琼容斑驳,飞水寒刃上喷溅而起的点点血花绽在她侧颜,愈衬得她雪瞳冷冽,骨里萧然。

不过一日之间,祝灵山玄清派的大长老与其四位分坛弟子,接连毙于她剑。

叶舒玄静静望着她,痛彻肺腑,一双星目里刻满哀戚,怆痕遍地。他双拳紧攥,一袍玄青擎起半丈血空,步光剑正伏于鞘内,阵阵长吟。

其时其刻,他为青峰门主,一代剑侠,原该啸剑而出,任白龙狂喝一声,干净利落地毙那血魔于他剑光之下,可是他却深深犹疑了。

本不该如此,本不该圈步情冢,他的步光,也本不该这样慢。

可任凭叶舒玄心中决愿几下,手上却迟迟难以拔剑。

他不信她原是这般灭绝人性之人,是这般嗜血如命之人,他认识的她,是那个快剑明冽,心比剑更加明冽的红衣小佳人,她是他的千般好,他的万古春。她不过是一个时而央央嘟唇拉着他比剑的小无赖,血漫青天,他尚且怀念着她艳红裙角翻飞的云浪,她窈眸里熠熠不熄的明光,那般纯情倔强,一个心肠毒黑至斯的人,哪里能盛得起那满眼繁星华璨?

他尚且记得她留给他的春光澹宕。

那一年,她十二岁,好一派无畏无惧,自天下英雄之中飞身而出,于论剑崖上豪情挥下四个大字,与他立下亘古不破的誓言。

那一年,她十三岁,他第一次当面以剑胜她,嘟嘴委屈的小丫头气极丧极,一袖掷丢了剑,赖赖坐于他面前,一口气吞掉了他好几盘精致糕点。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开始恐与她无法常见,于是手中剑也滑避了起来。

这一年,她十五岁,他已珍视她为心尖上人。

可是眼前之人确确然是她。娇身玉立,飞袍绛血,烈烈猩红,长风一送,便狂扬起血浪滔天,凛凛然拍下,轰然劈碎了他的逸想。

萧红萼足踩尸山,持剑静静望着那玄青衣袍满眼悲戚之人,一双桃花眼底冷极淡极,仿若视他为从无干系之人。

人皆说易道殊途,他与她于黑白崖端遥遥相望,红山血海,赤日凌空。雪压天堑啸来朔风一丈,卷起二人衣袍,空谷猎响,青与红各自抛扬。

良久,他方才颤唇发问:

“萧红萼,你苦苦习剑究竟是为了什么?”

“踏血海,灭天道。”

她雪眸冰封,煞冷无情。

“剑为杀器,可人心本灵。手持剑者当心持众生,剑起落而生死定。心乱,则剑乱,剑乱,则术乱,术乱则法灭神消、则失迷恶道。习剑即修心,若是内心杀意不灭、好斗、嗜血,则剑便不再是剑,不过是满浸血污的凶器。持剑者也不再是剑客,不过是黑白不辨的杀手。”

“叶舒玄,我从不信什么人性本灵,从始至终,我都只信四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顿出:

“成王败寇。”

“满浸血污如何?好斗嗜血又如何?我为剑者,势必我驭剑而非剑驭我。叶舒玄,剑本钢利,若世上人人皆如你这般优柔伪善,那上古至今的铸剑者也无需把毕生血汗煞费,去淬锋炼刃、锻铁铸魂。”

“可我不信你当真是一无心无情之人!我不信你人性全灭、我不信你生为饮血,我不信你真是十恶不赦之人!”

“可我是!”

她凄凄然一笑,一霎时如世上百红齐凋,眼中呈递他的是万古荒芜。

“……叶舒玄,自始至终,原是你,看错了我。”


叶舒玄最终还是未能对萧红萼出剑。

祝灵山上一腔冰铸冷言,如她手中一薄玉带水剑,决然挥沥下深渊万丈,横亘于她与他的足前。

自此易道殊途,恩绝义断,相忘江湖。

他最终还是放她离去了,任凭天下英雄怒目横指,任凭一身清名毁于一旦,他都不肯再对她出剑。

从前不出,是为了把她挽留;如今不出,是为了纵她远走。

青峰门一夜之间门可罗雀,人人皆说那千古难得见的绝世剑才叶舒玄骨里竟是一不仁不义之人,竟莅然眼睹不公而不顾,让那血魔萧红萼从他剑下全身而走。

而那为人诟谇谣诼、任谗言罗盖压身之人却一夜之间消隐不见了,连日寻觅无果后,青峰门大堂主湛羽于纷乱之中临危授命,暂代掌门之责。

夜朗星疏。

论剑崖上,孤影云游的叶舒玄正茕茕盘膝,一袍玄青沐于一树已做泰山梁木的枯梨之下,望着对面崖壁之上那四个大字,已澹然静坐了许久。

无双剑圣。

四字铿锵,锋已积垢,论剑崖上终年不断的雨雪风尘,渐把那笔力遒劲的钩茫磨钝摧戛得边角柔软,可他心底的剑与剑灵却亦如昨日蓊蔚葱葱。孤坐遥思时候,仿若玉漏歇声,光阴默止,漫天清泠铺开不绝的依依烁曳的星象沥影成雾,溟漭渺湎,汗汗沺沺,朵朵皆披零漩落成他眼底旧年光景。

“堂堂一七尺儿郎,剑却使得像个大姑娘。”

“叶舒玄,剑圣之徒萧红萼于此立誓,三年之内,我必让你服我剑下。”

“以此为证!”

昔日娇人稚颜犹在眼前,可眼前却已花影斑斓,景涣神易。旋即是血洗祝灵,是山河崩倾,是一剑飒水嚣穿玉宇,是一脸冰玉平眉蔑冷的形容。

痛极阖眸之时,蓦感身后有一朵轻云悄然而落,叶舒玄并未回头,兀兀坐如苍松,万年寂然无声。

月华酣泄,那一袭红衣之人莲步款款,翩然而来,眼底倨然冷傲犹未减,银镀容光,玉颌蒙霜,重重冰凝之下,却隐隐旖有几分曲委伤楚。

“十年之前,名剑之门淮阴陆氏全族惨遭屠戮。日月教歹下剧毒,三千弟子一夜间齐齐毙命,血相狰狞,尸堆渠谷。”

她徐迈莲足,盈盈踱于崖畔,从容自叙,妙音空冷,仿若身侧无人。

“其后,沧浪与逍遥两派联手,落井下石,举全门之力辱杀陆氏八大长老,剑宗为毁,自此陆氏剑法绝迹于江湖。”

“……”

她语调平缓,眸色却极亮,有如荧火光曝,暗潮汹涌,焚天灭宇。

“可他们犹觉不够!玄清派大长老紫玉真人携其一干弟子屠上陆氏府邸,斩杀数百无辜府门中人后,乱剑砍下掌门陆青琮夫妇的人头,而后盗走了半簿陆家百年密传的剑谱,立派祝灵山,挂出太清独创的旗号。紫玉真人开坛授业,日夜宣扬道法德行、激浊扬清。”

“……”

“江湖血海,为的不过是一个‘剑圣’虚明,一本血痕累布的剑谱。”

佳人骤然甩袖,愤而掷下一本青皮穿线书册,湘帙跌地,激起方寸纤尘。书封上犹残遗着斑斑的血迹,《陆氏红莲剑》五字隶书为血污二遍眷染,早已淀为暗玉紫色。

“昔年只因陆家剑法绝世无双,便被一干歹人嫉恨在心,一朝棋溃,满盘皆输。”

“叶舒玄,我从不信什么人性本灵。世人皆说剑为杀器,可人心才最为冰冷阴毒。”

“……”

“无双剑圣。”

他再不忍冷以背向,旋身相看,恰恰窥到她泪目泫然的模样。少女襟袍犹烈,颓咽无声,春潸秋恸,朵朵明润的珠花珀在仄扑的朔风里,玉婵凄切,星熄光冷,幢幢兮树影怵舞,哀哀兮梨魂泣诉。霜风环谷长倾,一曲肠断,如至今犹含冤零落于荒野的怨鬼游魄,枉把悲秋来述。

“你又怎知,昔日这剑圣之名,冠的原是我父亲的灵冢。”

“世人只知血魔萧红萼,却不知淮阴陆长君。叶舒玄,若你是我,有血仇压身,一路踏猩海,负尸山,可还仗得出一手生灵剑?”

“持剑即持众生……可若众生皆负我,我便化身为剑,自此红尘十丈,孽海漂流,宁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骤然耽耽相对,叶舒玄失望无神的双目早已为几欲溢眶而出的疼惜洗却。他定定凝视着红衣削骨的她,心中痛如万刀齐剜,那让他喘息滞涩的痛意,如雷劈似火焚,穿腔裂肺,已远远胜过亲睹她飞剑嗜血之时的感觉。

“叶舒玄,你衔玉而出,为名门之后,自幼钟鸣鼎食,安乐至今。而我虽同出长戟,却毕生流离,是以亲人之血塑就此身。是长生天注定你我殊途,我今夜赶赴至此,图报你教护之恩。自此,我与你当以今夜为渊,你我此生、

再不必相见。”

未及他唤,她已身旋绝然,一簇红光泯于漆夜萧索的晦黯里。

长风浩荡,林幽谷深。

那一片明艳如火的衣角离开的太快,快到他还未来得及扑抓住毫分。

万古空濛。

心有血疮,溃然而开。



萧红萼再次回到鸣鹤山时,天公降下了凌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山中的冬日冗长而冷峭,丽阳殒身,厚雾重锁,天穹呈出阴翳如铅的燕尾青色,沉沉压将下来,直碾埋了那红衣少女毕生的欢愉。

萧红萼持剑走在九百九十九级通天玉阶之上,雪瞳空冷如死,唇线泯的决然。六出纷繁,风穿雪打,漫天的鹅羽簌簌飘落在她烈袍周遭,一簇猩红沐于遮天蔽日的皑白之中,仿若行将覆灭的尘世在山崩海坼前绽出的最后一抹春色,于漫天灰霭之中夭然独存。

她至今都无法忘怀,她第一次踏上鸣鹤山的情景。

那也是一年酷冬。漫天的风雪冷冽如针,利寒砭骨,细碎的雪霰勾裹着锋利的冰沙,被高山上的凛风卷袭成肆虐的涡流,结结实实地打上皮肉,尔尔点水之力却如削刃切肤一般。

彼时,她尚不过是一个体段单薄如杏月蒲草的五岁孩童,也是在这样一个几乎要活活冻死人的天里,带着一身血污褴褛,跟随师父上了鸣鹤山。

那一年,淮阴陆氏惨遭灭门横祸,当他的师父把她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之时,她不过堪堪五岁的年纪。

是师父将她自源积成洼的血色猩污之中扶搀而起,为她拍打掉小衣上沾留的碎雪。他告诉她,她的亲人都已死在了仇敌剑下,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师父,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

可她分明、分明曾在经年某时,自一桁翡翠鎏金山水屏风之后窥过眼前这张脸。这自称是流浪行侠之人,原是父亲麾下的二弟子——萧空明。

年幼的她心如明镜,她知道就是他图谋剑谱,里勾外连,以飞鸽传信,秘交日月、沧浪、逍遥、玄清四派,才扬起了淮阴陆氏的一场血雨。

可纵然狡黠诡诈如明皇也未曾想到,当年那个侥幸苟活的女童实则早已在陆家府门溃破之时,掩身于画壁之后亲耳听过他与外贼的交谈。她的心思竟然这般沉潜刚克,她从母亲藏匿她的窠臼中爬出,一路赤足踏过亲人的尸山血海,走至了他的面前。为昭血仇,她用十年的时间排布起一出请君入瓮的棋局。年仅五岁的陆长君假做出一副浑然无知的懵惑天真,屈身下拜,甘然伏跪在了仇人的面前。

指下一曲玄音宛动,蜿蜒成洛水清泓,淙淙溶溶,逝而不返。坐如龙钟的明皇徐徐抬首,正正看到一袍红衣烈翻如浪,一剑劈碎了山门。

案几一侧的白玉睡鹤小坐炉中尚焚有一柱星洲水沉,一缕丝烟绸渺,蒸腾如雾,晕花眼前茫茫景象。老人瞧着那线水烟乳白,瞳底迷离,一刹弦误。他仿佛可自这一抔朦胧之中窥至彼年经月,窥至他初见她时,那场猩红色的大雪。

“你好啊,萧空明。”

……

在萧空明的心里,陆长君是他唯一的、最好的弟子。

同时也是最差的弟子。

他从未忘却他将她从血海尸山拉拖出来时她那双晶亮的眼睛,熠熠明洌,雪净如锋,如寒刃似剑芒,银光逼人。那时他明便知,这孩子,生来就是为剑而生。

“此剑名曰:飞水。”

“你需记得,持剑者即持己命,起落皆关累剑者生死。剑不出则人在,剑一出则存亡立见。凡为你对手者,也是欲取你性命之人。若你的剑慢分毫,出剑不决,魂丧的便是你自己。”

“弟子,谨记。”

掷地铿锵,少女一语稚声飘出天外,彻谷徊响。穹庐之上,有白鹤长唳振翼蹁过,山涧之中犹还刮飘着万年不歇的风雪,山巅之上却已有红梅夺目,凌寒而开。

他为她取名:萧红萼。以他之姓,冠她之名。

鸣鹤山的岁月冗长而寂寥,万年如一日不变的风雪霾障、鹤睡流云。那玉立在天边、高耸入云霄的仙峰为流云所牵系,永远都是一眼望不尽的皑白与苍茫,那是神明一笔着意的留白,也是萧红萼全部的韶华童年。曾经的她,就像一头不肯于冷冬就死的小兽,生便如那历经千锤百打淬火而生的绝世宝剑一般,性若修竹,不折不屈,赤着嫩柔的双足自荆棘丛生之中坚韧而来,不足十岁的年纪,便已性如行僧,把人间世一眼望破,心如寒灰。

家门为屠后,萧红萼也对凡尘之事杀尽了女儿家该有的好奇心。尚未及笄的年纪,却始终如山门前那棵不识风月烟火气的老松一般,不过是数年如一日的习剑,兀自一人将一个少女的花信年华里所有不该有的孤独与苦累独自忍咽。

连萧空明都曾为她玄铁一般的意志所折服。女儿家性本娇弱,剑习的久了,萧红萼一双纤细柔嫩的手便生出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浑浊的脓血黏腻在剑柄上,深冬的寒风冷飒飒地一吹,血糊便连带着皮肉结结实实地粘在了手掌上,若要脱解,只得狠心连皮撕下。可她却从不以为意,从不曾为那撕皮之痛所蹙眉。

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练剑,春挑桃色山风,夏攒荷香盈袖,秋斩枫华成雨,冬刺飞雪纷繁。一把又一把废弃的铁剑被从她的红华苑里丢了出去,垒做了她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孩提时光的青坟,坟前立地成碑,碑上刻着她永远死去的欢欣与笑颜。

那一年暮月,她岁满及笄。

鸣鹤山上再逢雪扬如雨,大朵大朵轻盈而厚实的雪片如鹅毛棉絮,自铅色的天幕上帘降而下。萧空明望着飞雪之中那剑走轻灵、动如电光的身影,平生阅人无数,自诩已是受天明命的剑圣明皇自胸中嘘出一阵长长的喟叹。

那时萧空明便知,来年春日,他此生这唯一的弟子将成为他最出色的弟子。

同时也将会是最差的弟子。

差至——欲亲手弑师方休。


依然是一袭烈袍顽艳,可性本如火的少女却总算得以脱掉仇人名姓,自此世间再无剑圣之徒萧红萼,只有陆氏遗孤陆长君于棘地荆天之中铮铮血冶。

萧空明看着眼前翩衣如浪的爱徒——一手剑锋凛然、一副惊世雪容。那双望着他的窈目再不似从前那般纯粹顺服,漫天飞扬的雪瓣自她眉间萧萧而落,吻融了她精心伪饰的皮相,也洇冷了她杀意粼动的冰目。她杀他之心坚决至斯,可萧空明的心中却生出了一丝欣慰之意。或许在彼年的某一霎时,在他看到她剑如惊鸿、旋身如鹤之时,他便早已料知今日情形。

可他未曾出手毙她于剑下,他在等,等一个来日,等他此生握过的这最致命的一把剑,一朝出鞘若雷鸣。

“半簿《陆氏剑法》,便叫天下英豪伏首折服。萧空明,十年了,这剑圣之位,你坐的、可还安乐?”

陆长君步至老人身前,看着那张分外眼熟褶痕浅布的脸,心中只觉悲凉无限。从前有多少个刹那、多少个瞬间,她几乎按捺不住手中剑,她真想啊!真想,她真想一剑劈穿他的胸膛,劈开他假做慈悲的眉眼。

“整本《陆家剑法》为分二簿,上簿助玄清老贼创门立派,下簿助你这欺师灭祖之人稳坐剑圣之位。萧空明,你欠我陆家的,今日,我便要一笔一笔讨要回来。”

“你的剑术是我教的,飞水剑也是你父亲赠予我的,你杀不了我。”

“是谁说我要用飞水?”

少女明眸款睐,一线笑意泯得娇俏狡黠,一副顽皮乖滑模样仿若前路等待她的将不是一场酣战,而是一场缓缓幕启的游戏。

不用飞水剑……

难道……?!

萧空明霍然抬首,一双老奸巨猾的眼歘然锁死,他是何等狂傲,直到此刻才渐感一丝死亡来招的恐惧。

可那少女已再不给他分秒绸缪备划的时间,只听前方铿然一刹红光雷爆,赤光如练,裹挟一声娇喝雷劈而来!

“恶贼萧空明!还我陆家全族性命来!!”

……

待叶舒玄赶至鸣鹤山时,飞步行路的他倏而看到前方千重的玉阶尽头,在那琼宫坐云之处突地炸出一道飞啸冲天的红光,明灼刺目,如血喷成电,裂石穿云,乘撼天动地之势冲霄而去,又如翻霞烂烂而泄,于举头三尺迸出漫天华彩,摇摇晃醒了一座世外仙山。

赤霄红莲剑!

陆氏遗孤!!

原来她竟是陆家人。

心中狂喜与恐惧各翻一盏,他亟亟催动起了步子,脚下行云踏浪,三步并作两步地蹬上了鸣鹤山。

甫一进山门,首先破入他眼的,便是那红衣少女手中握着的绝世宝剑。

赤霄凌空,不世之功;红莲业火,见血见生。

赤霄红莲,在淬火出世之时便通体赤红,剑身如血。那剑,是百年之前的铸剑圣手宋珩以身骨殉祭,剖出满腔心血为养,方才铸就而成如今这幅猩红剑身。流传数代至今,已为陆氏家传至宝数十年。

堪堪闪避过那迅极煞极的剑锋的萧空明望着那把剑,一刹骇得瞠目失色。

当年他破入陆氏山门时,血洗了整个陆府,挖地三尺也未曾找到这把剑,他本以这剑不过是一个世人谣碎勾织的传说,可他如何也不曾想到,她竟然真的留存于世。

“怨念深植,杀欲酣重,持剑者纵剑而非驭剑,当为剑之不幸矣。”

那人纵剑如浪,一刹剑气横张扫飞乱雪如叶,叶舒玄看着于飞雪之中立剑裙扬的她,蓦然想起了当年父亲把步光交给他时,说过的这一句话。

可是看到她那双寡素孤凉的眉眼,他却只希望她心中的杀意盛一点、再盛一点。

去屠尽世上雠寇,去杀灭不古人心,化身业火红莲,铮铮逆天而行,去焚毁所有不公不平。

萧空明再不敢懈怠半分,她的剑术成长的要远远出于他所想,老人望了一眼一旁被她一剑劈得木碎弦断的琴,阔袍一扬,喝出了佩剑沧雷。

“为师,接你一剑。”

——

多年以后,当叶舒玄无数次回想起那场酣战时,心中也总抑不得一阵瑟瑟惶恐。

只因那一夜的她,实打实地是以命相拼。她心中的那口气憋的太久,久到她一朝酣泄便非死无退,也不知智探巧取,硬要任力压如泰山,不取个完彻血胜便誓不罢休。

鸣鹤山上,风雪狂吼,乱霰成雨。陆长君燕身轻灵而起,催动一轮周天的内力灌注手中赤红宝剑,一番截削刺砍,蔽空的剑气织盖如网,直冲着萧空明头顶命门雷劈而去!

萧空明不愧剑圣其名,面前杀意重如山压,他却不慌不乱,松身虚虚一闪,旋即把手中沧雷晃出清影万千,只见寒光几飒,紫青色的剑几几迅过,便劈裂了陆长君红霓漫天的剑气。

剑气纷崩,破过即走。萧空明负手踏鹤而起,腿屈足划,旋即施力旁移,手注吞山移海之力,剑出如龙,手中沧雷陡掀黄沙一丈,纵身长刺,一瞬光电障目,直袭陆长君右侧娇肋。

叶舒玄眸中登时一惊!心中征鼓急急,步光通灵,鞘晃剑鸣,险险便要喷薄而出——!

可红衣佳人却一目眼刀冷冷甩来,生生挫止了叶舒玄的剑。眼见沧雷直取,陆长君持剑右手圈花灵转,方才还力灌千钧的赤霄红莲登时轻盈刃旋,玉腕反握,只听“叮”的一声,沧雷剑尖堪堪刺上了赤霄红莲红光莹转的剑身。

双把绝世铁物泠然相撞,剑身架若云桥,飞星溅火之际,萧空明倾注半身真气赋于剑身,一力飘扑而去,直直击上了陆长君的胸膛要害。

剧痛骤袭,少女银牙一啮,呃住一声闷哼。旋即左掌立刀切劈右腕,提施周身之力去抵破面一击!

萧空明却强取不放,皂靴一跺便倾身压来。少女连连后退,点地莲足划带出一轮尘烟四起。叶舒玄不由情急,背上步光光芒再盛。一壁是飘身切逼,鹤袍云扬,一壁是后飞而去,红裾霞荡。

骤然,足已抵树,避无可避!连连后退的陆长君眼神突变,凌厉的杀意自桃花眼中迸射而出,她足蹬枯干,瞬而调动周身气脉,内力大起大伏,只听轰然一声,沧雷锋锉半寸。少女乘机圈足一划,魅影一闪,避却破面之刃。闪过之瞬,少女蓦地一声娇喝,抬足猛跺,燕身凌空腾转,霎时旋至萧空明身后。

赤霄红莲登时红光大盛,灼烈如摧野之火,直向仇敌背部空门长刺而去——!

似是早已了察,老人冷哼一声,扭踵身转,首移半寸,赤色剑锋自颈侧险险擦将而掠,左手却早已有掌风暗攒,直向陆长君胸上疮处再补一击!

胸上再添一伤,而陆长君却不知避退,膝降三分,以柔肩硬生生接下,右掌反向挥上,赤霄红莲剑光紧跟,刃芒突变,一绸光霞似血,自萧空明身前右下往左上面额处凛凛挥去!

骤然色变,急动沧雷,紫青电光生生劈盖下赤霄红莲的赤光,而陆长君却似早有戒应,剑锋交错之际花腕灵转,赤霄红莲轻若蛇蟒,避过沧雷酣势,再接一剑锋霹!

萧空明侧首忙移,松身后仰,直教红锋再偏。而沧雷之剑亦是凛利不让,萧空明落定之际,掌中寒光歘然一转,旋身长刺,挑出剑花无数,飞点如雨,直取少女下盘!

足下阴风煞起,陆长君迅提右足,莲台结于履下,赤霄红莲回挥而挡,身呈瑶台飞鹤,只听“叮”地一声,双剑再撞一回,直震得溅光飞星,火花一爆。

萧空明惊见一击不中,于是纵身长探,剑光流星,青紫一电啸浪而出,陆长君轻身爬云,翩然离地,足尖如蜻蜓浮水,清泠踏上萧空明剑尖,借势再起,身若惊鸿下旋,赤红剑光骤然再度大盛,一刹晃彻空谷天涧,再度往萧空明头顶命门避刺而来!

头顶红光如瀑,翻霞烂压,萧空明挥剑忙挡,一番雷虹交错,刃撞清泠,光影纷乱,须臾间二人已连过数剑。

一轮缠斗之后,萧空明瞅准间隙,左手竖二指欲点陆长君腕上大陵穴,少女目锐心明,翻身而下,风狂雷急之际,陡然换手接剑,红锋转握左掌之中,身交影叠的一霎,反握利剑的左掌陡然一横——

颈间微凉。

一回打毕,一对师徒遥遥对望。

萧空明手抚颈上浅伤,方才一刹她本可取他性命,写死一笔杀字的剑却轻轻带过,竟刃提两寸,未释他颈血喷涌。

一整簿的《陆家剑法》,半簿《银练流光》、半簿《赤霄红莲》,她竟已将其两卷全通精要,剑气迥然的两簿剑法已阴阳相合,在她心中浑然一体。

少女反手提剑,眸色清明如雪。

“这一剑,是为我的父亲。”

“再来——!”

鸣鹤山上红光再盛,萧空明眼前一晃,只见一浪虹霓滔天再灌千钧而来!


青山浮岚,松石擎天。

山峦绵叠处有滚滚云浪翻卷,涛烟奶白,如凌霄逆转。眼前是一弯剑劈深谷,荷月的风软而暖,如少女泯过唇纸的丰柔唇峦,芳泽一掠,便次第吻醒了山中的千红万翠。论剑崖上草木蓊蔚,古柏森森,一袭玄青的剑客抱剑在手立于崖畔,一浪飞袍拟做青云碧浪,卷起飞花无数,于幽林深谷之间徘徊不绝。

天朗风清,远山传来鸟鸣阵阵,叶舒玄缓舒鼻息,眸光已在对面崖壁上那为人凿刻出的四个大字落了许久。

“无双剑圣……”

头顶有一行野雁列阵而过,鸣荡九皋。叶舒玄寻声缓缓抬首,恰逢暖畅的和风歘然一抖,便不知自何处撷来一瓣红芳,嫩若雏莺软羽,柔柔飘至他的眼前。

他抬手接过那柔瓣,一抹红华绽于指间,眼前却蓦然景涣,他仿佛可透过这指间瓣,窥见彼年经月,那红蔷薇一般的佳人的惊世容颜。

光阴如矢,山河飞箭。掐指算来,他方才惊觉自己竟已将这逍遥天涯的孤胆剑客做了整两年。

两年之前,鸣鹤山上留史一战,为世人称作“血魔萧红萼”的少女使尽毕生血力,总算把一代剑圣亲手刃杀。他亲眼目睹了那场百年难见的酣战,少女淬心如铁,性如烈火,倾尽一身气力,在鸣鹤山炫出烂霞飞霓,一把赤霄红莲剑被她使得无双披靡,屡屡红光大盛,亮彻雪砌山巅。

每每思及当时她倔强的形容,叶舒玄朗利的眉锋便会有痛意压过。那少女幼时遭祸,原本天真烂漫的女儿一夜沐着亲人之血铮铮重生,而后又忍敲血齿,拜仇敌为师,赤霄红莲一朝蛰伏就是整十年。鸣鹤山上常年不断的飞雪塑就了她百炼成钢的脾性,她皮上风流,内里早已刚强愈过男子,故而她那一战早已不徒为简单一胜,她要一场悍然彻底的完胜,让仇敌杀败所有不臣之心,再无可顽挣地屈死于她的剑下。

她确实做到了,可却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叶舒玄犹然记得他几次欲出剑相助时,她冷眸厉逼的形容。

“叶舒玄,你若当真视我为红尘知音,便勿再多管闲事。我陆长君就是死于仇人剑下,也不要别人替我复仇雪恨!”

少女周身浴血,拄剑而望。她的内息经了几番大调大动,魂识已濒临入魔,她气脉紊乱,一腔真气在心腔内乱撞乱闯,人昭彰已至极限。

可是她的眼眸却极亮,如朗朗璨星,明荧难掩,她声声喝逼,不要他出剑,更不要他上前。

“叶舒玄,你可记得我爹爹曾与他的挚交好友——你的父亲订下过一个姻亲?”

“若我今日不死,我便于来日山花烂漫时,嫁你为妻。”

看着她伤重模样,叶舒玄几番痛心难忍,却究极还是没出剑。他太过了解她,他深知,若他真真出剑相救,于她而言,倒不如一死。

这是她毕生的心魔,她本就是一风骨铮立的女子,纵便是他爱她已深入血骨,却也阻拦不得。

而最后,到底还是她赢了。那红衣少女使着一把流霓赤刃,内力震起了凌冬最盛大的一场雪,见血见生的赤霄红莲在萧空明身上刺挑出了成百上千条血创,数量之多,恰恰是当年遭屠的淮阴陆氏全族性命之数。

而她也施尽了一身的气力,萧空明血尽就死之际,那少女也脚步踉跄,歘然仰面跌躺而去,一身血冶锦骨在栽没入冰凝的血洼之刹被叶舒玄稳稳接在了怀里。而那被她紧握手中的圣剑赤霄红莲,也因几经她真气强震,化作了烟尘一抹,掺了细碎雪粒的寒飚盈盈一拂,便散飘而去了。

他将她浴血的身骨打横抱起,下山寻了一间客栈为她疗伤。少女一连昏迷了整一月之久,而叶舒玄一身浑厚的气息也险险被吸干耗尽,可那个不负责任的小丫头,居然趁他外出买药时,只字未留便不辞而别了。

这一走,便是两年。

而他,也厌极了这偌大江湖的生杀予夺、鬼蜮倾轧,自辞去了青峰门主的尊位,众里寻她、步踏八千里山河而无果,也便只好孑然一身地回了论剑山。明为退隐,实为睹字思人。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也仇重如山。”

他永远无法忘怀她对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少女瞳底的伤痕刻得分外沉重,重至锥心,仿若掬尽了一万场悲秋的愁雨,又于一刹悉数泄的酣然。

“一别又二年,陆长君,纵便是你心伤透骨,也不该始乱终弃。”

“……堂堂青峰门掌门人,竟然躲在无人之处思春?”

一刹攫然。

他惊愕回首。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添了一尾红衣烈艳,亦如当年。

“许久不见,叶少侠可是正思念我?”

伊人一弯娇俏眉眼,不过须臾便璧还了他整个春天。

——

“我若说我是,你就肯嫁吗?”

“……”

“当年陆老先生曾与家父指腹为婚,誓曰若二子同性,便叩结金兰,若得一男一女,便要连姻结亲。”

“来,叫声夫君听听?”

“混账东西,哪个说过要嫁给你?!”

“打得过我,我就嫁。”

歘然之间银练飞霜,寒光乍闪。依然是一柄动若悬河的飞水,依然是一身猩红如炎,只是如今已岁近二九佳人的陆长君的眼中却添了一笔不同以往的色彩。

一丝、俏赖娇憨的笑意甜甜。

“……又要比剑???”

“叶舒玄,你别以为你能瞒过我。你我相识多年,你却从未对我正色出剑。今日你若能以全力降我,我便嫁给你。”

“此话当真?”

叶舒玄的眼底也徐归平静,不复昔日顽赖模样。她说的确然不错,这数年比剑,他从未对她倾尽全力,每每步光现世,总衔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戏玩,持剑者旦若剑出,必然全力以赴方才不算辱没对手,这一战一拖至今,倒是他有负她盛情了。

“输了可不许哭。”

“你才哭!看剑——!”

……


尾声

那场比剑的结果究极是如何?世人皆不得而知了,只听说雌雄双圣各酿战意如酒,剑影交光,奔雷快电,戾煞天地俱黯,直杀了整整三个昼夜不眠不休,亦胜负难辨。

于是世间剑圣,再不出独一无二,乃为日月成双,雌雄共盏,习剑者们从此再不知论剑崖,只知双圣山。

可是只有陆长君本人才心知肚明,那一年,实则是她输了,且输的彻彻底底,输得心甜如蜜。叶舒玄的剑术确确然是远远胜过她的,她自恃剑锋霸道,披靡煞气可撼动九州玉宇,可是叶舒玄的剑虽看似流波轻灵,却总能于不动声色之间封断她所有退路。那一年他以一把见众生的生灵剑,催醒了双圣山久未展颜的山花烂漫,也如普照的佛光一般抚平了她剑里恶戾,照亮了她久久枯糜的心田。

“在那之前,我始终以为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当之无愧的剑圣。”

于是比剑过后,她再次手持飞水悬至对岸崖壁之上,在那尘垢浅纵的四个旁,又添了四个字。

“无双剑圣。”

“已为人妻。”

“在遇到你之前,我时常憎怨老天待我凉薄,故而我也以凉薄待人,我以为我这流离伶仃一生都注定被仇恨与鲜血斟满填完,直至步薄危压,于淹蹇伶仃的浮生尽处,我剑慢半招、歃血如瀑,而后乱尸一具瘗入一抔黄沙冷土,千年万年也不过是一把孤哀寥落的腐骨,在万古荒芜的溟濛中兀自听风凄雨诉,直至魄聋魂盲。”

剑圣之后陆长君究极是败了,且败得分外心甘。只因那人不光可剑出惊鸿,俾得飞霜淬星,一双清眉朗目也可为剑,悠悠然揉凝了宠意万千,再衔熔金之日华暖暖一弯,便足以引她折腰恭羡,轻灵灵拂得她羞云难掩。

故而那场超凡入圣的剑局,实是陆长君输得淋漓,她不啻输得一袖水剑铿然为撠当啷坠地,临了竟连她整个人也输到了别人怀里去。

后来,直又输得华妆红嫁、输得合卺天地,把自己从一个落拓无双的血魔剑客,输成了叶舒玄枕边娇憨蛮横的小娇妻。

“你需记得,剑虽为杀器,可人心本灵。手持剑者当心持众生,剑起落则生死定。心乱,则剑乱,剑乱,则术乱,术乱则法灭神消、则失迷恶道。习剑即修心,若是内心杀意不灭、好斗、嗜血,则剑便不再是剑,不过是满浸血污的凶器。持剑者也不再是剑客,不过是黑白不辨的杀手。”

陆长君起身旋踵,掬一尾薄云托足飘身而来,解下腰间那柄曾教群雄折腰伏首的软剑在手,郑重交托予了她此生唯一一个弟子。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锋寒归鞘,以心化剑,方为剑圣。”

“弟子,谨记。”

待那白衣小姑娘承剑身离之后,叶舒玄方才从一竹檀栾疏影之下抱臂走出,星眉朗目里是溢不断的爱怜宠溺,还有那人盛红姱著的艳裾形容。

“娘子此番做派,真真煞有介事。”

“什么不争?!都是什么狗屁逻辑?!一味退避怂成狗熊可不就天下无敌了么?我偏要争,争他娘的个鱼死网破,不然谁来做天下第一?!”陆长君挥动起粉嫩小拳,如抢食猫儿一般扑上去朝那看了半天热闹的人踢打不已。

叶舒玄暖笑如春,深深望她的星眼险险便要腻结出糖瓜儿来,他悠悠然接下她撒娇相向的拳脚,旋即长臂一捞,把那憨横之人捉入怀抱:“哦?那娘子为何要用为夫的话来驯徒?难不成娘子早已对为夫甘拜下风?”

骤然为擒的人登时雪容飞霞,凛凛眉骨乍软,媚眼明波一睐:“还不是因为你的话过于玄乎,容易唬人。我总不能教徒弟纵情饮血,佛挡杀佛,人挡杀人。如此,我这雌圣岂不是要落人笑柄?”

论剑崖畔一番蜜里调油,惹得云赧月羞,澹宕春色扫得一捧玉轮怯怯卧入玉山裙后,栖燕掩首。可那远走江湖的白衣少女确确是看不到了,她跪承恩师水剑,诺诺听了一番道言玄论之后,便急急赶赴她的论剑一涯,她的仗剑一生,少女蓬蓬野心,欲争一场她的剑下天地,将将就就做个天下第三。

可她始终不懂师父临别相赠的一腔什么道什么论,那话儿一听就是师爹说出来的,她的师父才没那般昌静明慧。

不过后来,她又曾在飞水的剑鞘内找到了一张纸笺,展将读来,才惊察是师父的笔迹。

“惩恶扬善,恩仇分明,方为剑圣。”

对嘛,这样才是她的师父。

多年以后,一众追捧者们曾在她面前嗑牙料嘴,叹问一声那血魔萧红萼最后是真的被降服了么?

二九年华的白衣小姑娘想起了自家师父倚在师爹怀里时那副娇媚人妻模样,坏坏一露瓷白牙尖:

“是啊,是被降服了。”

“服的、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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