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中域，北海岸，北冥舰队驻地望龙城，镇海将军府。
初春气息已盛，庭院中阳光煦暖，芳草萋萋，山石翠绿。精巧雅致的亭台楼阁间，流泉叮咚作响，风中隐约带来海水咸湿的气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然而正端坐在屋檐下的男子，却并未忙着欣赏这份景致。他身着便服，有着一头黑色挑染的白发，眼神锐利而坚毅、身材魁梧壮实。与此同时，却又透露着一股书生般的沉稳气。毫无疑问，这位便是整个北冥舰队的统帅，白虎沉渊。
此刻他正垂首，专注地打磨着一枚箭头。箭头材质奇特，似是半透明的水晶，包裹着似云雾般的絮状物。寂静的庭院中，只回荡着他细致地磨砺和擦拭箭头的"沙沙"声。
沉渊的身旁垂手侍立着一位他新近招揽的谋士——鹿妖符离。符离身形修长，面容清瘦儒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顶那对分叉优美、覆盖着深褐色绒毛的鹿角，此刻正随着他低垂的目光微微前倾，透着一股天然的恭谨与温顺。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庭院里的暖风与花草馨香，似乎都被这无声的凝重隔绝在外。
“听说，妖品阁里那个老家伙，又跑去北域瞎搞了？”突然，沉渊沉声开口，手上磨箭头的动作却并未停下。
“是，将军。”符离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如同林间清泉，“阁老在北域新授了两枚高品秩腰牌：一枚二品上予了前代天狐宗主夙瞳，另一枚一品上则授予了寒昭城雪兔首领碧落。”
沉渊深吸了一口咸湿的暖风，随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真是胡闹……”
“妖品阁主虽然年事已高，但论及观人断势，依旧目光灼灼，数当世罕见。雪兔首领碧落此前虽声名不显，但阁老既授其一品上，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符离微微欠身，鹿角随之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你是觉得……我是在质疑老头子选的人不够格？”沉渊反问道，目光依旧紧锁在那枚逐渐被打磨得半光的箭头上。
“属下不敢。”符离后退半步，姿态更为恭敬，“只因妖品阁行事，素来只论强弱，不问出身，如此方能服众。属下愚见，此事我等实在不宜置喙。”
“哼……”沉渊低哼一声，举起了手中箭头，对着阳光细细端详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箭头折射出许多稀碎的光斑，洒在案桌上。
“我听闻，碧落此人在比试中胜过了那位四百年前的天狐宗宗主，夙瞳。要知道，天狐宗之主历代皆是镇压戾气的柱石，无一人是等闲之辈。单凭此一胜，碧落便担得起一品之名。更遑论他之前还力战群妖半个时辰。倒是那位夙瞳宗主……”他话音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堂堂前代宗主，竟未能入一品？着实令我有些不解。”
沉渊再次低头越发卖力地打磨起那枚箭头，沙沙声越发响亮。
“只问强者，不问其他……”沉渊冷笑一声，虎妖的尖牙在唇间隐现，“呵，符离，你误会了。‘妖品’二字，绝非众妖所想，只为阅遍天下强者而设。这些都不过是妖皇陛下收拢人心的手段罢了。一品上之名，不仅是称号，更代表着可当万军的实力。先前一品上四人，一人在北域，一人隐遁南域，其余公认的最强二者皆归于中域。陛下要的就是天下众妖深信不疑——中域，才是妖界至强之地，此乃不争的事实。”他停下动作，侧过箭头，端详着那已然锋锐无匹的箭尖。“如今那老家伙一去，北域凭空又多出一位一品上。名义上的力量平衡被打破，看似小事一件，实则可没那么简单。”
“属下愚钝，请将军明示。”符离的鹿耳不易察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显示出内心的震动。
“你可曾想过，”沉渊的声音低沉下来，似山雨欲来，“为何妖界中域近六成的精锐舰队，都集结在我这望龙城？”
符离低头沉思片刻，猛地抬首，眼中满是惊骇：“莫非……陛下意欲一统北域？！而妖品阁主……却是在暗中抗衡陛下意志？！”
“不错。”沉渊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招你入府，正是看中你这份识势。那老东西此时跑去北域，就是要借这新晋一品上之名，在人心向背上与陛下唱对台戏！新一品上一出，北域中域均有两尊，且不论真实实力对比如何，在士气和民间舆论上，中域已然落了下风！哼，妖品阁一众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若非陛下默许，妖品阁焉能有今日之势？看来……陛下对他们还是太过宽容了！”
“可属下不解，”符离语中带着疑惑，“北域地广人稀，苦寒贫瘠，非我中域子民久居之地。耗费国力征伐此地，所图为何？”
“或许……这便是上位者的执念。”沉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庭院，望向那遥远的北方，“中域帝国承平数百载，励精图治，修养万民，方有今日之盛。然而，百姓或已忘却，陛下却不敢忘——这太平盛世，乃是北域天狐宗以历代宗主为代价，镇压住那四百年一轮回的戾气之灾，才勉强换来的。如今，四百年之期将近，天狐宗却衰败至此，一朝而散。北域诸城内乱，局势动荡，风雨飘摇。无论为收拢民心，还是为保妖界安宁，陛下都必须将北域，尤其是那戾气的源头天狐山，牢牢掌控在手中，方能高枕无忧。”
“那妖品阁长老……又为何要行此悖逆之举？”符离追问道。
“谁知道那活了近千年的老家伙在想什么？”沉渊语气森然，“他乃北域上古大妖孑遗，或许是顽固地认为戾气自古便是北域之责，不容外人染指。又或许……只是天真地不愿见刀兵四起，生灵涂炭罢了。”
“那敢问将军，”符离抬头，清澈的鹿眼直视着沉渊，“您的意下如何？这北域……是战，是和？”
“我？哈哈哈……”
沉渊忽地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如闷雷滚过山林。随后他缓缓起身，魁梧的身形在阳光下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他沉默地走到一旁的兵器架，取下了一张长弓，接着他沉稳地将那枚刚刚打磨完毕，寒光流溢的箭头搭上弓弦。弓开如满月，他稳稳瞄准了不远处摆在假山前的一具披甲假人。
“吾乃王上之利刃，陛下之鹰犬，永远忠于陛下。”
只听得弓鸣声乍响，长矢破空，一道冰冷的寒芒在空中拉出一道刺目的亮线，瞬间洞穿了假人身上厚重的铁甲，余势未衰，紧接着又狠狠贯入坚硬的假山之中！
“倏——！”
只见假山上赫然被凿开一个足有一臂粗、边缘光滑如镜的孔洞。那箭矢穿透假山后，继续裹挟着惊人的气力，最终深深没入假山背后的厚重院墙中，徒留尾羽兀自震颤。
沉渊缓缓放下长弓，虎目之中寒光未敛：
“若是陛下想要……我自当去取。”
半月后，天狐山。
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月初。自诸事了结，夙瞳与沐雪师徒二人便一直在为远行做准备。原本夙瞳只打算在天狐宗停留几日便尽快离开，却因为沐雪的加入而必须再多准备些时日。
这段时日里，沐雪首先开始通读一些妖界典籍以备日后所用。夙瞳则是在调息恢复自身的同时，想在天狐城里的铁匠铺再寻把好用的佩剑。天狐城中的居民长久受天狐宗庇佑，也感念夙瞳四百年前镇压戾气之功，城中匠人闻讯，纷纷带自己的得意之作送至他打坐的桃花树下，供其挑选。
夙瞳连声道谢，以旧时遗留下的些许财物换了一柄中上品质的长剑。一来此行图个低调，料想凶险有限，寻常佩剑足矣；二来想到接连断于己手的两把名剑，委实不敢再用什么贵重之剑了。
谢过铁匠们，夙瞳回身便看见沐雪正立于不远处的桃树下，对他腼腆一笑。
“怎么，书看倦了？”夙瞳温柔笑道，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沐雪的脑袋。
“不是的师父，其实师父要沐雪看的书，沐雪已经全部看完了。”沐雪仰着小脸，嘻嘻一笑。
“全……全部？当真？”夙瞳一愣，显然难以相信，“《妖界风物志》全书三十二卷，若没个一两月如何看得完？”
“可是师父，沐雪真的看完了。《妖界风物志》很有意思，沐雪看得很快，而且每种东西沐雪也都记下了。”
“《妖法修行总诀》呢？”
“沐雪也看完了，只是这书太深奥，沐雪看不懂，所以只好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夙瞳惊愕难言。
“既是如此，那为师考考你。‘醴泉花’为何物？”
“醴泉花，生于冰泉之畔，其色透明，花中含露，饮之涤心褪尘，可解百毒，故名醴泉。”沐雪几乎毫不犹豫地答道，经与书中的原文分毫不差。
“那南域篇所载第三种植物，你可还记得？”
“是紫梦萝吧，生于南域之幽谷，其花紫若桔梗，夜放幽幽灵光，闻花香入梦，可神游太虚，心通万古八荒。”
“嗯，确是如此……那第九卷第十二页的渊海龙……”
“渊海龙，匿于北冥，游于深海，百丈之身，通体灰蓝，鳞甲如铁。其声若雷，其势如潮，龙吟三声，万兽皆伏。”没等夙瞳问完，沐雪已是抢先说道，“而且师父好像记错了，渊海龙明明是在是第八卷第三十一页的……”
夙瞳哑然，这次当真是自己记错了。他凝视着身前这天真可爱而又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静。
良久，夙瞳才回过神来。如此年纪，却能在短短半月将所看典籍尽数记下，分毫不差。此等记忆与专注力，假以时日，定然前途无量。
“沐雪，你做的极好。”夙瞳抬手，温柔地轻抚沐雪的发顶，是鼓励、是欣赏、亦是爱惜。“去收拾东西吧，我们……该启程了。”
“我们……就要走了？”沐雪抬头看着夙瞳，眼中的兴奋与不舍交织。“沐雪还以为，还能再待上些时日呢……”
“原本想让你在此多看一月的书，有些要教你的东西写在书上，不便携带，总需先留个印象。但为师未料到你半月便已倒背如流。既已如此，便无留下的必要了。”夙瞳温声道，“回去同亲友好好道别，我们准备出发吧。”
“嗯……”沐雪应着，小脸难掩些许失落。
话音未落，先前就有些阴沉的天空，此刻突然滴落下雨来。
“啊，下雨了。”夙瞳一把将沐雪揽至身侧，随后右手虚握，寒气顿时凝结成一把剔透的雨伞，遮住了师徒二人。
立春许久，天狐山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春雨。随着雷声隆隆，雨也越下越大，渐渐城中烟雨弥漫，再也看清不能。
“看来暂时是不好回去了……”夙瞳望着雨幕轻叹，随后察觉了徒儿眉宇间的失落。
“怎么，舍不得这里？”
“嗯，毕竟这里是沐雪从小长大的地方，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沐雪就觉得有些难过。”沐雪低头轻声说道，“师父，我们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为师也不知道。或许待为师找回了记忆，而你也成为了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别人的强大狐妖之时，我们就会回来了吧。”夙瞳看向远方，柔声说道，“但是沐雪，你要明白，旅途的意义，正在于未知。旅途终有一天会结束，我们也终有一天会再次回到这里。但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从未踏出此步，又如何能得见外面那广阔的世界？”
“……沐雪明白了，沐雪会好好跟这里告别的。”沐雪用力点头。
夙瞳点点头，随后目光却倏然投向更远的苍穹。只见天际尽头，一团浓墨般的黑云正在旋转、坍缩，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其中电光闪烁，雷声轰鸣，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清晰撼动无数生灵。
“师父，那是……？”沐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夙瞳的衣角。
“那便是天劫。”夙瞳神色微凛，“有大妖的修为足以冲破又一道门槛了。”
“天劫？就是《妖法修行总诀》中的……”
“不错。‘修行之道，实乃逆天而行，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鬼神难容。’当妖怪的修为到了一定的门槛，便会引来天罚。唯有度过此劫罚者，方可破境。”夙瞳凝视着那还在不断膨胀的黑云，那方向正是雪兔一族的城池，寒昭城的方向。看来破境者是谁，已然明了。
“师父……经历过天劫吗？”
“当然，而且不止一次。不仅如此，你的父亲，天狐宗的那些长老们，还有你的阿珠姑姑，也都或多或少渡过天劫。你年岁尚小，所以未能得见。渡过天劫，乃是不断变强的必经之途。”
话音未落，远处的黑云旋涡之中，已有一道道雷光劈下，每一道都是如此闪亮耀眼，令人目盲。滚滚雷声随后而至，如同排山倒海般动人心魄。看着这惊心动魄天劫，沐雪不由拉住了夙瞳的手。
天劫一道一道，不知劈了多久。每多劈一道，威力亦比上一次更加暴戾，同时也代表着渡劫者的突破的境界越高。滚滚雷音连绵不绝，直至劈满七七四十九道，才终于停了下来，那黑色的旋涡仿佛耗尽了力量，缓缓消散了。
不知碧落……是浴火重生，还是灰飞烟灭？夙瞳心头微动。若是成了，那难以想象碧落的实力会提升到何种地步。
说来也怪，换作四百多年前，每几十年都有大妖渡劫冲破门槛。而如今沐雪诞生的近百年里，天狐山附近竟无一人引动天劫吗？
“师父，”正在夙瞳沉思之时，沐雪突然握紧了夙瞳的手，“沐雪以后也会有一天需要渡劫吗……”
“那是当然。不过不比害怕，到那时为师会竭尽全力帮你的。”夙瞳的手稳稳落在她单薄的肩上说道，“而且沐雪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为师相信终有一日，你可以通过修行变得很强很强，甚至比师父还要强。到时候……就轮到你来保护为师了。”
翌日，春雨洗净的天空格外明澈。熹微晨光下，正是师徒二人启程之时。沐雪一早拜别了父亲，穆凌颤抖的手抚过女儿的发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万事小心”。随后她又向几位平日里照料她的长者郑重道了谢，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随夙瞳踏上了出城的道路。
城门处竟已聚了不少前来相送的居民，他们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甚至有人将热腾腾的干粮、小巧的护身符直往沐雪怀里塞，看得出来沐雪平日里就讨城中居民喜欢。夙瞳一一婉拒了诸多赠礼，只道远行不便，但心意已领。
迈出高大的城门，眼前豁然开朗。晨光下，无垠的天地在眼前铺展，沐雪心中既涌动着兴奋，又掺着对未知的迷茫。她忍不住回头望去，有一些平日里素来亲近的人甚至跟到了城门外，对着师徒二人挥手告别。特别是沐雪的老父亲身影尤为醒目，一边念叨着“小雪长大了”，一边泪洒当场。
夙瞳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送行的人群，又在城头梭巡片刻。那道曾料想过会不会来的碧绿眼眸身影并未出现。
他……果然不会来吗，夙瞳心中了然，倒也并无波澜。
“我们该走了，沐雪。”夙瞳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朝她伸出了手。沐雪用力点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住师父微凉的手指。随即，她转过身，小小的身影蹦跳着，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朝着城门方向使劲挥舞着手臂：
再见了大家，沐雪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学好多好多的东西，去见好多好多的风景，然后变得很强很强。但是请不要担心，因为等沐雪变得超级厉害的那一天，沐雪一定会回来看大家的！
金灿灿的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将万丈光芒洒向大地，也温柔地笼罩了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夙瞳牵着沐雪渐行渐远，它们的背影也渐渐变得模糊，最终融入远方那广阔无边的光明之中，只余两道细长的影子，印在雨迹未干的土地上。
初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