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迷迭香之夏

【秋】

Charles坐在窗台上,双手环抱自己曲起的膝盖。他的动作性质绝非无意识的自我抚慰,不,他是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可这片空间里能够给他抓住的只有他自己。他的手指轻轻地抓弄膝头,跟在抚摸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的脑袋似的。

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但是工作时间是十点。这中间大部分的空白他都花在发呆上了,他身边那扇窗户外,是英格兰睡意朦胧的天空,还有建筑物挤在一起取暖的身影。树叶在做燕式跳水,掉进那一堆被白昼所抛弃的污秽和阴影里。阴影们全部倾巢而出,在大街上无声地游行,最后悉数奔流进远方升起的朝阳里。

冉冉薄雾上反射着晨曦光芒,像一位仕女脸上燃烧的面纱。晨光名正言顺地占据了街道,Charles还坐在那里。不同于窗外变幻奇诡的自然景色,他还是同样的孤寂、悲伤和阴郁。他早餐会吃一颗鸡蛋和一杯麦片,他总是吃不到半杯麦片就要冲进厕所里去干呕。他发出来的痛苦喘息在灰尘弥漫的房间里一会收缩一会膨胀,然后轻轻裂开,爆出许多心碎的啜泣来。

整个过程里我都在看着他,就像每个夜晚我都在看着他做噩梦时挣扎的样子。他想要有人把他叫醒,我想要让他不再继续做失去那一切的梦。我们谁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他和Erik也是如此。

博教堂的钟声在酝酿着焦虑和痛苦的寂静里响起了,然后他从自己的地狱里醒来,重新爬回了人间——人烟阜盛的东伦敦,遍地嘈杂喧闹的世俗快乐。叽里呱啦的伦敦土腔,还有流动的河水潇洒地哼着小曲。可是这些甜甜黏黏的欢乐对Charles来说太残忍了,它们总是对他的感官发出嘲弄,提醒他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做不回正常人,过不了这种正常的香气四溢的日子。

Charles不是暮气沉沉的老人家,他才二十多岁。他很漂亮,也很聪明,可是他并不快乐。他总是吃得很少,花在洗碗碟上的时间比进餐时间还长。每次洗碗的时候他都会垂下视线,出神地看着盘子边缘的浆果图案,像是只要看得足够久,那些死的雕刻就会变成活的森林,营造出一个神秘的乐园,与世隔绝而且十分安全,迎接他走进去度过自己的余生。

一天结束的时候,Charles精疲力尽地从工作的地方回来。他穿的外套太大,让人总觉得他走着走着就会消失在外套下面,跟被衣服吃了似的。公寓底下有一个小公园,那里总是有父母带着孩子在玩乐。Charles经常在公园边上坐下来休息一会。

他总是看着那些在健全的家庭里成长的孩子,看着他们嬉戏打闹,然后自己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可是一旦光线明亮起来,就会看见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如果他用力地眨眨眼,那道光芒就会从眼睛里偷偷地渗出来。

每次洗完澡以后,Charles都会站在镜子面前端详很久自己小腹上狰狞的疤痕。他的手指不住地抚摸它,像是在回忆这道疤在他身体上斫开的时候自己有多痛。他总妄图把它抚平,回到它还没出现的时候,那时候他失去的还没那么多。

从前他是个骄傲的年轻Omega,比较残酷的是,他坚持了十几年的自信还是破灭了。他总算明白,不管自己多么努力,或者资质达到怎样一个完美的程度,都不可能要求人人都爱他。更何况他不完美,他惊恐而失望地发现自己仍旧是那个躲在房间角落里的孩子,等着有人发现他、拥抱他,渴望着有人爱他、关注他。

秋天来了,举目皆尽萧索。到了秋天人们容易悲伤——为了一片掉落的树叶悲伤,为了街角熟悉的花丛消逝在秋风中而悲伤,为了晾不干衣服的潮湿天气而悲伤。Charles有的时候会在一个小本子上画画,他什么都会唯独不会画画,他的画内容总是奇形怪状,像一滩滩被溺水之人的挣扎搅乱的湖面。

他的画里唯一具象的东西只有一双眼睛,有着长长的睫毛和绿色的虹膜。在画完眼睛后,他再也想不起那张脸其它的部分了。过去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倒不是因为他过于怯懦,不敢记认,而是他从来没有必要去刻意记住。过往的日子里,他每次一睁眼就会看到那张脸。

中间只隔了那么短短几年,他却像个心智疯狂衰退的老年人一样坐在僻静的公寓里,努力地回想关于初恋情人哪怕是一帧的画面。他过着这种实际年纪和心理年纪割裂的生活,比较夸张的是在学校里的时候,有个教授叫他“那个年轻人”,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脸询问地看向教授:“是在叫我吗?”

曾经他是那么害怕孤独,可现在却顺理成章地承受着如斯绵密的孤独。他把自己关在那具身体里,许多人在牢房外使劲敲门,竭力嘶吼,想挤进他的世界去。可他装作这些全然不存在,他把他们全部拒之门外了,把自己放逐到了那些已经被挖空的回忆里,那里除了色彩和声音什么都没有,全是过去的幽灵。

每次有Alpha向他搭讪,他都会先挤个目光黯淡的媚眼,然后轻声说道:“我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

这是事实,虽然这一事实让那些Alpha很难接受——面前这个细瘦苍白的Omega,居然孕育过三个生命。他们就跟无法接受违背自然的奇闻一样目瞪口呆。

Charles的工作很辛苦,但他还是会抽出时间去孤儿院当义工,简直是疯了。他那副样子比孤儿院里那些孩子还需要照顾。他总是会给孩子们带去礼物,糖果玩具,或者新衣服。那些孩子知道他有严重的哮喘病,所以都懂事地不给他添乱。

我不太明白,他分明一看到小孩就会难过,为什么要非得把自己扔到小孩群里去。

【冬】

Erik过了好久才开始适应自己“单身父亲”的角色。一开始他完全不想后悔,也不乐意责怪自己。他总是一遍遍告诉自己,说Charles是自找苦吃,自我安慰说Charles过一段时间就会受不了地回到自己身边。

时间一久,他甚至有点疯魔了,开始自我催眠,说自己并不是真的爱Charles。他爱的不过是多年前那个幻影。但是最后他失落地发现,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如果不是那样深刻地爱过,现在倒也不至于这样啰嗦絮叨地去抱怨了。

如果不是一直放在心里,又怎么会每次遇到新鲜的快乐,都要把那个影子拿出来比较一番呢。

Pietro和Wanda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母亲不在身边的事实。尽管他们遇到伤心事哭起来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喊“妈妈”。跟普通姐弟一样,他们喜欢和彼此撕扯,为了一件小事吵个没完,却又无论如何都要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他们在幼儿园里总是惹是生非,Emma给他们善后得都烦了。

Wanda凶狠起来甚至会抓对方的脸,或者生生从对方脑袋上扯下一缕头发。被她揍的孩子的家长会骂她“你妈妈怎么把你教成这样?”然后她会露出小兽一样凶狠的表情,厉声叫起来:“我没有妈妈!轮不到你管!”

双胞胎这样顽劣了很久,直到Erik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开始采用暴力威吓的方式管教他们,他们才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在Erik没空搭理他们的时候,他们依旧孜孜不倦地给Erik惹麻烦。

实际上如果Erik心思有Charles那么细的话,他就会发现双胞胎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发现只要惹了麻烦,Erik就会关心他们,就会过来陪他们。

Erik总以为Charles最终会因为吃不了苦而回来,在他这种空洞无着的期冀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四年。在第四年和第五年之间的那个冬天,Pietro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因为他跑到院子里玩雪的时候忘了穿外套。双胞胎因为早产,出生之后一直身体不好,但是Pietro第一次病得这么严重。Emma担心会引起哮喘病,特地告诉Erik要小心照顾。

Erik坐在儿子床边,看着他因为发烧而变得红彤彤的脸蛋。Pietro被高烧折腾得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父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很像他的妈妈。三个孩子里只有他最像Charles了。我很喜欢他的眼睛,我都依据它们来想象Charles小时候的样子。在一个十分遥远的过去,一定存在过一个无忧无虑、活泼快乐的Charles。他的蓝眼睛还没有一个再也无法与现实重叠的身影,也没有他失去的事物死缠烂打的幽灵。

Pietro用沙哑的嗓子念叨:“我想妈妈了。”

Erik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勉力挤出苦笑,回答:“我会在这里照顾你。”

可是Pietro却突然哭了起来:“我要妈妈,妈妈在哪里?”

Erik顿时慌乱了起来,他的笨拙让他不复往日威严。他没有办法处理好人生里的每一件事,尽管他努力过了,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偏离原本的轨道,朝无法挽回的方向撞去。他越是在乎一件事就越是无法处理好它们,没办法,谁让他们活着呢。和他们比起来,我就轻松多了。

他们这类人总是要不停地思索,不停地奔波,为了自己的未来,还有自己身边人的未来。生命的辛劳和人世间的种种烦扰互相交缠,他们在生活的波涛里劈波斩浪,只为创造出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在Pietro生过那一次病以后,Erik开始尝试做个温柔顾家的父亲。可他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就像他做不好一个好儿子,做不好一个好哥哥,也做不好一个好丈夫。他其实害怕那个真实的自我,他为此下意识地自卑。他发现自己人生的辉煌之下掩盖的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难以修补的幻梦遗迹。他总是制止自己去回忆Charles,因为那些往事会向他揭露——他不过是个童年不幸福、个性强横极端又粗暴、从未拥有正常情感的人罢了。

他不愿意去后悔,因为后悔就是承认自己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哪怕这场角斗两败俱伤,不存在那个会更深重地刺伤他自尊的赢家。然而,人可以让自己不后悔,却无法说服自己不为此心痛。

双胞胎现在都已经很大了,有了自我意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维持谎言开始变得困难,尤其对于Wanda——她特别聪明,比其他孩子要早慧得多。就算出了一丁点细小的纰漏也会被她鬼精灵地揪住。他们总喜欢纠缠着Erik,问关于妈妈的事。Erik不得不痛苦地凌迟自己的灵魂,用那一片片切割下来的记忆给他们编织那些亦真亦假的细节。

这个家庭可以说很富足了,但是却跟困窘到满足不了温饱的穷人似的,过着一天过去算一天的日子。他们没有温暖的回忆可以拿来安慰自己,也没有敞亮的未来可以用来期待。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像是空气清寒的雪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每天晚上,双胞胎入睡之后,Erik都会来到阳台上看着天空。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即使他早已没有了戒烟的理由。我坐在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他英俊挺拔依旧,谁都希望有个这样的父亲,器宇轩昂,而且富有。只是他什么都可以做得非常优秀,唯独无法出色地扮演家庭生活需求的角色。

Erik经常独自去墓地,在那一块墓碑前放上一束迷迭香。他在墓碑前伫立良久,大概在想象着这个失去的女儿,他可还没见过她一面呢。如果她还活着,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了。我站在他身旁,拼命拉扯他,可是他始终没有回头来看我一眼,这可真够令人伤心的。

其实我知道,Charles和Erik都希望对方能够幸福快乐,可是他们又都很明白没有对方自己做不到真正地快乐。可惜这个事实只有我明白,唉,我又无法跟他们沟通。他们这些人怎么这么热衷于折磨彼此和折磨自己呢,大人真可怕。

【春】

Charles醒了,三年时间,算是不长不短吧。但是我和Erik都很明白他不会就这样死了,Erik了解活着这件事,我呢,则比较了解死亡这件事。虽然我很想Charles可以拥抱我,或者摸摸我的脑袋什么的,但我们还是暂时不要相聚比较好。因为那头还有三个孩子等着他回去呢。

Charles醒来那天,Erik在去医院前给他买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红头发的店员。他进车以后沉默了很久,我猜,他不会是在想那个离去的女儿吧?哼,那个女儿比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漂亮多了!

这几年下来,Erik变得愈发沧桑了。他的孩子们也开始长大,Lorna从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喋喋不休、脑子里总是一堆奇怪想法的问题儿童。她最大的乐趣就是跟那只叫Charlie的松鼠讲话。双胞胎现在上学了,两个人的测验成绩总是天差地别,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本来应该分给两个人的智商全部被Wanda一个人占去了。

Erik和亲朋好友聚会的时候,Raven看着Wanda说:“这女孩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但是不太像Erik,倒像他们妈妈。”一边的Emma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道:“不过要是一个姑娘家长得像Erik,她这辈子也差不多算完了。”

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诸如此类的细小的欢声笑语,诙谐打趣,好像没什么重大的灾难似的。这些零落的欢乐就像漂浮在水面的油彩,闪烁着幽幽的光泽,还有欲盖弥彰的缤纷,但是它们始终渗不进那滩幽暗冰冷的水里。

在Erik已经失去全部希望的时候,Charles却突然醒了。他迷茫地看着天花板,上面投射着大海波涛的光线,中间有一块人形的空洞,是一个肩宽腰窄的身影。他盯着它,蹙眉沉思了良久,像是在隔着一生的岁月回想儿时遇到一朵玫瑰时的路口叫什么名字。然后他下意识地喊出第一个被他回忆起来的人类词语:“Erik。”

Erik震惊地回过头,朝他跑来。

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波涛奏鸣曲,大概是时候了。我坐在窗台上,底下就是不住拍击的万里汪洋。世界何其广阔,每天都在上演着瑰丽绮靡的奇景变化。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个细小的世界,里面有美丽的生灵,还有永恒的瞬间。那就是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赠礼,抑或说,是命运留给每一个生者的祝福。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仍旧是幸运的。毕竟现代社会,人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却也依旧不能够遇到自己想遇到的人。他们遇到了彼此,还一同创造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细小世界。现在在这个世界里,Erik一把搂住Charles,俯在他肩头哭泣。一开始他的哭声很克制,可是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Charles吃力地用沙哑锈蚀的声音安慰他:“好了,好了……别这样,你再这么哭我就睡回去。”

Erik听话地不哭了。

他们对视了良久,Charles仔仔细细地看着Erik,然后他轻笑了一下:“上帝啊。”——他一直是个严谨的无神论者,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基督耶稣的大名。他的视线停驻在Erik鬓边的白发上良久,那副呆滞的神情让Erik不由得担忧了起来,直到Charles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叹息。他没有办法说太多话,因为他刚刚醒来,脑子还是一片混沌的。

接着,Erik一把扯过他的身体,凶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Charles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呻吟声来。那场景太过少儿不宜,我都不好意思看了。等到亲够了,Erik才突然想起正事,他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冲出病房,脸上洋溢着已经三年不见的笑容。他对着护士和医生兴冲冲地喊道:“Charles醒了!他醒了!”那时候,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得到了意外礼物的孩子。

护士们都纷纷祝贺他,他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对着空气傻笑。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掏手机的时候,他动作变得十分笨拙,甚至差点不小心把手机摔到地上。我在欢呼的人群里看着他这副滑稽的样子,竟然觉得有点心疼。他太不习惯喜悦了,所以在喜悦突然来临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医生说,Charles需要做复建来恢复一些生理机能。Charles现在情况并不乐观,他四肢没有一点力气,纤细的胳膊和腿像寒风中的树枝一样不住颤抖。他的记忆含糊不清,Erik是他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人,他甚至喊不出Wanda和Pietro的名字,更不知道Lorna是谁,这让Lorna难过得眼泪直掉。小孩子就是麻烦,Wanda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她很久,她才擦干眼泪上去抓住Charles的食指,乖巧地自我介绍道:“我叫Lorna Lehnsherr,我是你最小的女儿。”

“女儿……”Charles茫然地看了她许久,他眨了眨那双比以往更加清澈纯真的蓝眼睛,突然间发问:“我还有一个女儿叫Anya,她在哪里?”

那个名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都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Lorna抬起小脑袋来,好奇地看向哥哥和姐姐:“Anya?Anya是我的姐姐吗?”

Charles的目光在病房里逡巡了一遍,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他的Anya,他顿时焦急了起来,无力的身体在焦灼里开始不住颤抖。“Anya……Anya……”他嘶哑地呼喊道,眼睛里溢满了泪水。Erik见状连忙上去搂住他,把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抚他的脊背。他闻到了Charles身上那股近乎枯萎的Omega的香味,还有Charles留下的眼泪的气息,在大海庞然的咸腥里散发着呼吸般微弱的波澜。

现在他愿意也能够给Charles世间上的一切,只有那无数捆迷迭香所缅怀的那个生命他无法还给他了。不过,没有办法,每个人的生命都自有去留。他们这些活人的悲哀在于不能因为爱着某人就留下他,而且为什么,他们总是觉得死亡是一件不幸的事呢?死亡是一扇门,在那扇门后,总有一天会让我们跟失去的一切再度相逢。

Erik开始热衷于投喂Charles,他这辈子就没下厨过,现在却每天晚上都会做好吃的东西,第二天去带给Charles来奖励他的复建运动。每次Charles大汗淋漓地在那里做着复建,Erik都在边上守着他,以防止他摔倒或不小心扭到。

在冰雪彻底消融后,Erik带着Charles去海边散步了。那时候Charles已经能够勉强地拄着拐杖走几步路,而且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们。尽管想起失去的那个对他而言实在太过痛苦,无异于让他又死了一次。

Erik扶着他,Charles因为太过用力地和他并肩同行而肌肉颤抖。Erik在他耳边说道:“不用这么费力,我搀着你,放松点。”Charles按他说的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们走过那片波浪拥吻过的海滩。Charles感受到濡湿的沙砾真实地挠着他的脚心,还有耳边阵阵或狂野或温柔的海风,以及Erik的味道。这一刻真切的幸福从无数绵密粘稠的不幸里钻出来,伸出温暖的双臂紧拥他的血脉和呼吸。

Pietro和Wanda带着Lorna在不远处堆着沙堡,结果Charlie总是跳到这片沙子做的城池上大肆搞破坏,直到Pietro威胁Lorna要把它炖成松鼠汤,他们的小妹才委屈巴巴地把松鼠抱回怀里。

看着父母走了过来,他们都放下了这项浩大的工程,朝着碧海蓝天下的那两个身影跑了过去,从三个方向抱住了父母的腿。那一圈拥抱留了一个缺口,我无法填补它,只是坐在他们堆的城堡边,看着阳光在沙粒上绽放出晶莹的花朵。然后一个浪花扑来,堡垒散落成海水间的烬尘。

【夏】

故事的最后,总是要写上一句“他们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来做做样子。但这种话我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我和那些虚伪的大人不一样。他们没有得到彻底的快乐,他们的幸福上裂痕遍布。他们只是得到了一种醒悟,决定抱着那些不幸福的回忆和对方一起修补彼此人生里被自己搞砸的那一块。他们隐约知道一切不会太顺利,但是他们还是做好了一起活下去的准备。

Charles现在依旧会做噩梦,但是Erik会叫醒他,然后安抚他。经过好几年艰难的复建生活,他现在终于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两样了,只是偶尔会出神发呆。他有了一份新的工作,那份工作不需要他每天去上班——他成了一个作家。

Lorna已经长大,她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去书房里给Charles弹一段钢琴听,然后在Charles的掌声里羞涩地微笑。她喜欢肖邦,喜欢哥哥和姐姐,喜欢爸爸妈妈,喜欢世界上的一切。尽管这个世界有些地方很残酷,比方说,松鼠活不到人类那么长,Charlie在几年前死了,这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但很快她就接受了。

Wanda上了中学,不管是什么她都能做到最好,永远拿学年最高的分数,获得老师最好的评价。她成长成了一个Alpha,她依旧崇拜Erik,她想要变成Erik一样优秀的人。她也深深地敬爱着Charles,有些打雷的夜晚她会钻到Charles的床上去抱着Charles睡觉,这搞得Erik很不满。

Pietro依旧令Erik头痛,他成绩一塌糊涂,天天挨老师的骂。但是他运动成绩想当不错,在短跑比赛里他总是能拿到金牌。有的时候Charles和Erik会去看他比赛,那时候Charles总是特别激动,助威的喊声盖过观众席上所有人。这让Pietro很不好意思,事后他总是脸红地对着Charles嘀咕:“你小声点,我觉得好丢人。”

至于Charles和Erik,他们过着的是那些相爱的人千篇一律地会过的日子。他们会一起去听音乐会,为了各自喜欢的演奏家争论个不停。Erik会帮Charles改稿件里的笔误,Charles会跟Erik一起商量公司的生意。他们会一起在阳台上吹着习习晚风喝饮料看星星,会一起在后院种蔷薇,会一起去巴黎看Raven的作品发布会,会在睡觉前给对方念书。幸福总是没有新意的,但是它并不无趣。

而我,我知道他们幸福了,所以我觉得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并不遗憾。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我爱我的哥哥姐姐还有小妹妹,我爱我的父亲Erik,还有我的母亲Charles,还有Charles给予我的那个名字——Anya,尽管我只用了它三天。

我亲吻了他们每一个人,然后在这个迷迭香的夏夜里离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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