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想说说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却总觉得无从说起。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可我早就不记得了。
就从有记忆的时候说起吧,那时候我们还是相安无事的好朋友。我们都很爱玩儿,他比我年长,玩的花样自然比我多。
门前的小树林里有两棵相距不到一米的粗壮的槐树,聪明的他把绳子系在两棵树的枝杈上,中间放一个小板凳,就成了一个秋千。虽然不能荡得太高,但是如果闭上眼睛还是会有飞一样的感觉;夏天他把厢房的门板卸下来,放在水面上让我体验坐船的感觉;冬天门前的水库结冰了,他做冰车给我开,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我们的笑声总是传出老远;过年的时候,他会用红色的纸条把八块梯形的玻璃片糊成一个漂亮的小灯笼,漆黑的夜晚总有一团温暖的灯光跟着我走街串巷;他突发奇想试着在冰上骑自行车,前面还要带着我,当然是狠狠地摔了一跤,屁股疼了很多天,后来每次想起来这件事我们就大笑一场;他画儿画得不错,所以总找机会卖弄,在一块木板上涂上墨汁,用粉笔画上垂柳、黄鹂、河、船、白鹭,教我说“两只黄鹂鸣翠柳”;他喜欢看书,也给我订了《新少年》、《儿童文学》,使我在闭塞的乡村早早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多彩;他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会照着乐谱唱大家都没听过的歌;他在房子东头的河岸栽下成行的柳树,在或浑厚或尖细的柳笛声中,我第一个知道春天的到来;他在水库的堤坝上种上成片的槐树,每天的初夏,我们呼吸的空气里便充满了槐花的香味;他能写出漂亮的毛笔字,每到临近过年的时候,他都兴奋地忙碌着,照着农家历为村子里所有的人家写春联,兴致所至,还能即兴编出独一无二的对联来;他还会把一张硬纸折叠几下,拴上长长的布条做成飞得极高的风筝……那时候,在我眼里他是了不起的天才,我对他无比地崇拜。
可等我到了十三岁的时候情况改变了:也许是我读了很多的书(都是他的书),脑子里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许以前是隔着光环看他,当萦绕他的光环退去,我发现他也不过如此;也许还是我到了敏感的青春期,自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理解我——当然包括他。他不喜欢我的郁郁寡欢,不喜欢我的不务正业,不喜欢我骨子里的叛逆。我当然也不喜欢他,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便对人指手划脚、横加干涉,好像他是所有人的老师一样。他在一边指点我的时候,如果我不愿意就给他一个白眼,或者立刻转身离开,总之一定要让他知道我的不满。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尊重,而偏偏我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心里很恼火,而又信奉“好男不跟女斗”,“打女人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对我却也是无可奈何。
但是他还是想要管我,不准我看闲书,撕下我在新房子墙上贴的得意画作(那时候我画画比他还要好),整天督促我学习。我喜欢自由不愿意有人管我,总是和他对着干,他叫我干什么我偏不干。
他终于对我失望了,也就决然地让我自生自灭了。三年的时间,我和他之间的对话都能数得过来,两个骄傲的人,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就那么无所顾忌地互相伤害着,几乎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分开了一年一年又一年,转眼就是十五年。其间我独自磕磕绊绊地前行,偶尔见到他,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淡淡地敷衍着。
走过了尖锐疼痛的青春岁月,当我在眼角发现第一条细纹的时候,他也不可避免地衰老了。他说话的声音平缓了,不再急躁,而我也忽然知道了感谢——感谢他送给了我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上街为他买衣服,我挽着他的胳膊,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也任由我挽着了。我说:下雪的时候不要到处走,别摔倒了。他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眼睛却在瞬间变得润泽。他向我告状:你妈现在做饭没有你做得好吃了。我安抚他:妈妈也老了,你多担待一点吧,有时间我做饭给你们吃。
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我:你表面是个温顺体贴的人,但是,你内心很难真正原谅一个伤害过你的人。我不敢回答,因为他说得太对了。整整过去了十五年,我才真正原谅了他。十五年啊,人生有几个十五年供我挥霍?
所幸,我总算醒悟了,在还不算太迟的时候。
曾看过刘德华演的一部电影,在结尾处有个老人说:生命是一个过程,可悲的是你不能重新来过,可贵的你也不需要重新来过。年少的时候总是想,如果再活一次我要怎样怎样。其实真的不需要了,走过这一趟便足以了,而且我从不后悔和他相遇、相识。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在那个秋天遇到他,然后和他做有趣的游戏,和他闹别扭,看他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亲爱的老爸,既然你在一次成千上万的角逐中选中了我,我就一定会让你有骄傲的理由。我们终究是有缘分的,而这血脉相连的缘分足以消融所有不快乐的记忆,足够我们相携着走过长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