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高的山崖下,沿着坡度很小的地面,静静的伫立着三间茅舍。
老雍是这几间茅舍的主人,同他生活在这里的还有孙子平儿。
最大的一间顶上铺的是稻草,颜色灰黑,已有两年时间没有进行修葺。
门前一条一米宽的小路,路下一间小茅舍,乌黑的稻草中间夹杂着山茅草、芭蕉叶、塑料布、毛毡等各种可以遮风挡雨的物品,稻草已经全变黑,大部分已腐化。
第三间茅舍在大茅舍右边三米远的地方。屋顶铺的是山茅草(这种草韧性较好,不宜腐烂,在没有足够的稻草来铺屋顶时,它就成为了稻草的替代物。),墙壁是新的泥巴墙,隐约能闻到新鲜泥巴的味道。
大茅舍的背后是一棵高大的常绿树,旁边的崖壁上有一个向内凿出来的小洞,里面立着光滑石板,前面是几根燃尽的香把子。
老雍会在过节的时候点上三根香,祭拜。
新茅舍前的稻场边上是两棵刚刚成年的木棉,一颗碗口粗的朴树,外加一些矮小的、不能一一叫上名的植物。围着稻场边,种着只需扦插就可以活的常年开红色花朵的植物,摆着磨刀石;稻场中间放着石桌子、石板凳,里侧则是一个三岁小孩那么高的石研臼。
路下小茅舍边上长了一株成年野花椒,一株香橼,果子墨绿,几棵桃树、几丛菊花、一片芭蕉林……
老雍清楚的记得这些植物的位置,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一共结了多少个果子。
茅舍左前方的山坡上,是一片野橄榄,有着人为种植的规则,树与树之间疏密一致,高矮相近。
茅屋往下,则是一丘丘亮汪汪的水田,水田的末端是芭蕉林。茅舍右边是一整片荒芜的土地,长满了飞机草(紫茎泽兰),这片土地有着稻田的形态,只是没有了种植的痕迹,成了牧童和水牛们撒野的场所。
❤02
开春的时候,橄榄树上结满了果实。几个调皮的放牛娃使劲扯着橄榄树枝,嬉闹间,噼里啪啦掉着橄榄果。老雍站在水田边,弓着腰,仰着头,大声喊着:“悠着点悠着点,别扯坏了树?”人急起来,也骂些“背时儿子、背时娃”那样的骂人话。
遇到吊儿郎当的孩子,他索性放出大黄狗,朝着对面喊:“那是我养着的橄榄果,不许摘。”看到大黄狗,孩子们只得撒腿就跑。
老雍不是小气之人,他只是看不惯那些孩子对果实的糟蹋,而且,孩子们只需再往上走一点,依然可以摘到橄榄。
遇见赶路人,他就闲聊几句,告诉他们如何腌橄榄最好吃,又或者告诉他们橄榄的吃法:“一口橄榄一口水,最有滋味。”
赶路人大多摘上一口袋橄榄,向上翻过两个山坡回家。洗一个玻璃瓶,烧一壶开水,把橄榄放进玻璃瓶,倒上凉开水,加上盐巴、两根甘草,一个月后自然就吃上了老雍口中所说的腌橄榄。
橄榄是这片土地上少见的一种高个植物,果子酸甜,若要问起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老雍也只是回答,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有了,再往前,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了。
橄榄树往上挪两个山坡,移栽在人家附近,却结不出果子,要么结出的果子成酸涩味。
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说,有桃杏花开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就可以沽酒。
老雍这里,有桃花,不过没有酒,有的是一碗甘冽的山泉,他们甚至没有肉,常用玉米糊糊充饥。
他在水井边放置了白瓷碗,路人放上芭蕉花或者通草(一种中间空的草,可以当吸管用),芭蕉花和白瓷碗可做盛水用。
❤03
二三月间,庄稼人挎上蓑衣、皮条、背绳,拿上镰刀下河头收麦子,总要到茅舍坐坐。男人们坐在石凳上靠着木棉,呼噜噜吸着水烟筒。女人们坐在一旁听着男人们的对话,有时也看看那些花儿。
“老雍,这茅屋没盖多久的吧!”有人问到。
老雍说:“刚搬进来一街子(六天。那里的人们每隔六天赶一次街,一街子就是中间的间隔天数,六天。)”。
“顶上那山茅草耐不住风吹吧?”
“昨天还被吹下来一些呢,让平儿上去重新铺了一下。”
这间茅屋修建的那一年,老雍56岁,平儿10岁。
他们在房屋建造之初,做土砖块用尽了所有稻草,只得每天吃过晚饭,去山上到处找山茅草,居然割了半个月才勉强割够。
有人从茅屋里出来说:“我看你的茅屋还盖了小楼,上面可以放东西吗?”
老雍笑笑说:“那楼是用芦苇铺起来的,放不了重的东西,只能放些轻的。”
芦苇是常年在河边长的一种植物,每到花开,总能远远的看到在风中摇曳的芦苇花,映着夕阳的余晖,何其漂亮。
屋里有人大声问道:“这个还能响吗?”
老雍回说:“可以,我前两天还吹了一段呢。”
说着转身进去取了出来。
老雍年轻时候,吹得一手好唢呐,也时常去一些白事、喜事上吹奏。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不在出门吹唢呐,而是忠实于土地,过自己的日子。唢呐吹响的那一刻,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来回打转。
❤04
孟春到季秋,新茅屋顶上的茅草被吹下了无数次,平儿也修了很多次。
老雍很喜欢这间茅屋。
第一次入住茅屋,他用粘性极好的泥巴,塑了妻子的人像一同入住。后来屋里的人像吓哭了孩子,他觉得孩子们冲撞了妻子的塑像,索性关起门来,挂上了铁锁。
这间新茅屋最终没能熬过季秋,大风把屋顶掀翻了,他和平儿再也没能找到更多的山茅草来铺在屋顶。那个风雨交加,寒气逼人的夜晚,他带着平儿住回了大茅屋。
大茅屋下两道门,一道门里关的是水牛,另一道门里住的是老雍和平儿。
太阳出来了,他站在新茅屋门前的稻场上,看着一夜暴风雨后的狼藉,平平常常的做了清理,之后抬来两筐新鲜的牛粪,倒在稻场上,和着水,用双脚踩成糊状,再用扫把平整的摊开,将整个稻场都糊上了一层牛粪。
经过一天的暴晒后,他将新收回来的稻子、玉米统统晾晒在上面。五六天后,稻子完全晒干,又装入了里外都糊了牛屎的竹箩筐。
牛粪,是一种极其神奇的东西。在藏区,牧民们拾捡晒干的牛粪回家当燃料。老雍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人们常用它来糊稻场,糊竹筐。糊过牛粪后的稻场晾晒稻子,不再会混进沙子,糊过牛粪的竹筐则不再有缝隙,不会漏出粮食,也不会生虫。
新鲜的牛粪总有一股臭味,而晒干后的牛粪,则没有了一丝的臭味。收稻子的季节,总能听到庄稼人之间这样的问话。
“你家牛圈里牛粪还多不多,我去挖一点。”
五十六岁的老雍,像往常一样,收拾着稻场,晾晒着粮食。五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看尽了生活百态,面对被风雨掀翻的茅屋,心中无尽的痛惜,但他依旧平平常常的收拾着一片狼藉。
新茅屋的命运是天定的,老雍的生活是自己过的。
❤05
平儿在十二岁的时候被母亲接回了四川,听说念完初中,就开始了打工的生活。
老雍一个人留在了茅屋,儿子将两头水牛牵回了两个山坡后的村里。他则带着黄狗,养了一头猪,种着冬瓜,扎着稻草人,照看着芭蕉林。芭蕉果成熟,就背上一箩筐回村里,一毛钱一个,卖完再买上几袋盐巴,继续回茅屋。
几年后,平儿回到茅屋,接走了老雍。
平儿生性善良,能吃苦,尽管只是打工营生,倒也攒下了一笔钱。他说,现在挣的钱不仅可以养活一家人,还可以存一些在银行。
相比起茅舍的日子,打工的日子有鞋穿了,有肉吃了,冬天也不冷了。
老雍离开后,儿子时常会到茅舍,打理一下屋前屋后的庄稼,收那些成熟的果子。后来,儿子不常去了,芭蕉林慢慢失去了绿色,水田也开始干涸。
路过的人们常这样感叹,没了老雍,这里就不是家园了。老雍一走,这里的一切都跟着走了。
老雍是在平儿家里去世的,享年83岁。
村里的人们偶尔说起他,总是能说到三间茅屋,说到芭蕉,说到稻场边的花草。
❤06
茅屋的命运是天定的,开春后还有的橄榄果是老雍守护的,平儿的日子是自己挣来的。芭蕉林里没了芭蕉,草莓园里的草莓最终没有战胜来势汹汹的杂草,土地流转了几手,如今耕种的已不是两个山坡后的村里人,而是茅屋对面的山上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