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回忆童年的夏天,除了白天捉知了、捉蜻蜓,和同伴一起疯跑,最值得怀念的是,是夏天里的晚上。

如果说现在人们走向户外露营,是一种时髦放松和休闲的生活方式,那么我们小时候的晚上,早已实现户外自由了。

这个户外就是我们的院子。

我的家乡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院子,我们叫“道地”。我们的道地是没有围墙的,房子延伸出去的一块平底,默认就是房子所在人家。农村的房子为了省钱,都是长排屋,户与户之间隔着一堵墙,这堵墙称为众墙,每户人家都出过钱的。出钱的户数跟排屋的长度相关,我们房子一排有七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孩子,多则四个,少则两个,且年龄都差不多。也有一户特别的,是村子里的五保户,没有成家。大小都称他“某某懒汉”,其实人家才不懒,天天出去干活。

我家和隔壁的邻居,都是三个女孩子,年龄相近,动不动吵架。所以,她家姐妹家互相对骂声,声声入耳。然后她的母亲一声大吼,理亏的那个不敢出声,委屈的一方大声诉说对方的不是。我们姐妹听后,会声一笑。当然,我们家的情景也是这样。然后再过去是一户有四个儿子的家庭,他们家的孩子大了,父母又经常出门做生意,几个兄弟互相谦让,从没听到有啥动静。

我们这一排房子人家会那么整齐,都是后建的,据说当初地基上有坟墓。随着村子里的人口增多,老房子不够住了,村子扩建开来,好多都是拆了坟墓,建起的房子。那时候又没有去外面打工念头,也没打工的机会,以为一辈子就住在这个山村了。

夏天的傍晚,太阳从西山落下,暑气渐消,门外的院子里热闹了起来,人们像螺丝(一种内河里的有壳生物,可食用)一样,陆续移出室外来了。这样形容,真实恰当不过,宁波人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太阳落山,螺丝摆摊。屋子里的人也真是这样。那时候没有空调,就是电风扇也是稀罕物品。大家搬出桌椅,纳凉晚会的前期准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等到夜幕完全降临,家家户户开饭的时间到了,因为农村人下山劳动归来晚。这是一天中最放松,最悠闲,最舒坦的时候。山里的夜晚,山风吹来完全没有白天的酷热,阵阵清凉。一家人一家人围着圆桌子吃着饭,谈论着家长里短,院子没有围墙,相隔三四张桌子说话毫不费劲,再说农村人本来嗓门就大。

在院子里吃饭,对饭菜的包容度也高了,不管吃啥都美味,现在想来是喜欢那个大家庭的氛围。父亲吃饭前总要喝些酒,他爱喝白酒,让我去村里小店买瓶汽水,兑着喝。一瓶汽水三毛钱,很小的瓶子,每当父亲兑白酒的时候,总会留下小半瓶让我们姐妹过过瘾。小时候,汽水是一种对小孩子有着强烈吸引力的饮料,液体是柠檬黄的,也叫“橘子汽水”,其实哪有橘子的踪影,无非就是黄粉兑出来的颜色。不过,汽是有的,“啪”的一声撬开瓶盖,会冒出一个一个的汽泡,跳跃着。抿一口,气泡会在嘴里继续跳跃着,随之甜甜的味道荡漾开来,非常解渴。可惜,姐妹三人分到的也不过是一小口,俗称嘴巴都没打湿。后来,我们家开了一家小店,我偷着天天喝汽水。

父亲喝酒时,会抓出一把下酒菜,一般是花生或是兰花豆,我们小心翼翼地抓几颗解解馋,吃多了父亲会说,下酒菜不够了,你们别吃了,我们这才收住了继续想伸过去的小手。不过也没多少失落,反正在院子里吃饭,快乐的事情多的是,很快可以抵消。扒拉下米饭,然后推开碗下桌去各家查看饭桌上的饭菜,都以农家菜为主,吃的基本是自家种作出来的。也有例外的,比如我家隔壁的饭桌上总是要丰盛些,因为那家的父亲在外上班,回来会带些外面买的。他家最喜欢吃泥鳅,这家女主人的厨艺也是不错的,一碗红烧泥鳅端上桌,油光红亮,一条条整齐码着,惹得大家羡慕不已。我也是从那时起,爱上了吃红烧泥鳅。

等主妇收拾好饭桌,一场纳凉晚会又开幕。主妇们可的抓活了,趁凉快赶些手工活。我们那边女人几乎都会做“出国凉帽”,原材料由上面统一发放,有“维斯克草”、“纸草”,还有一种非常细的“金丝草”。女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同时也到了学手艺活的时候,师傅自然是母亲或是奶奶,从小都是耳濡目染,很快学会。学得会并不等于学得好,技艺也分等级,一顶出国凉帽加工完成后,再交由发放原材料的二道贩子(其实也不知道过了几手)去交货。一般分为三个等级,每个等级都相差几毛钱。偶尔也有评不上等级的,返工让你修理或是拆了重做。所以,到了“行凉帽”的那天(就是凉帽贩子去上面交货拿钱),女人们眼巴巴等着夜班车上凉帽贩子带来的消息。有人笃定,知道自己的手艺不会出格,今晚会有一笔进账;有人担心,会不会退回来的,辛苦钱没有不说,面子也挂不住。

这里又说说,我们村妇女同胞,幸亏有这个活可以赚点钱,虽然派不了啥大用场,但是一家很重要的经济补充,平时买些柴米油盐不说,交个学费或是给小孩子扯块布料啥的,基本都是用的这个钱。有了这份收入,也让女人在家里的地位大大提升。

只是要想出活真的要仰仗时间,妇女们叫“粘屁股”。一顶帽子完工,有人数过,要几万个起和落的动作,完全是一根草一根草编制起来的,加上起头和收尾工作,一天加工完一顶帽子,绝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据说,这个都是出国的,摆上外国的商店是可以卖几十元的,可是最早的时候,加工费才几毛钱,升到几元人民币不知用了多长时间。直到现在,这个加工活的费用也没见涨,倒是销量越来越低。村子里还有个别的老年人整天佝偻着背做着,没日没夜的,多少有几元钱的进账。

纳凉晚会的另一个高潮是看电视。最早进入家庭的是黑白电视机,只是极个别的人家才有,算得上是村里的富裕户。我家的第一台电视在村子里绝对是排得上前几名的,那是一台黑白的十二英寸电视机,屏幕看起来就像一块手帕,可是已经够让人幸福的了。香港电视剧《霍元甲》播放的那一年,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是绝对不会过的,大家看得如痴如迷,似乎一天中的意义就为等待着晚上看电视的享受。晚饭过后,父亲把电视剧搬出来,各路人马纷纷聚集在手帕似的的荧幕前,激动地等待着。每当“昏睡百年……”的粤语歌声响起,人们屏声敛息,幸福得脸上发光。还有后来的《上海滩》,更是把人迷得颠三倒四,白天妇女们坐在一起加工帽子活,谈论的话题也是许文强和冯程程,那一会儿似乎忘记了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烦恼。

电视剧播完了,山村里的夜间温度很快降下来,露水湿了桌面,椅子,露着的胳膊和腿也有了凉意,纳凉晚会该散了,纷纷搬桌椅进家门,关窗门熄灯睡觉。山村顿时安静下来了,这时,知了也叫累了,只有偶尔个别的叫声穿破夜空,更显得山村的寂静。

星星很亮很多,一闪一闪的,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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