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现在之所以会走上法医这条路，与大学阶段在咖啡厅做侍应生时，遇到的一起当众谋杀案有直接关系。
那时我在广州读医科大学，专业是临床医学。
五羊新城广场边有一家江山咖啡厅。大三下学期时，我在这里做兼职。每周五、六、日下午上班，工作是帮客人点东西，客人走后收拾一下桌子，轻松又枯燥。
那天是周五，我照例到咖啡厅开工。
客人只有零散的几桌，点过东西就不再需要我了。
店内有规定，服务员禁止坐到客人的座位上。没事做，我就在店内闲逛，或者靠边休息一会儿。
下午两点时，进来一位女士。
我上前接待：“您好，请问您几位？”
“两位。哪里可以插电？我要用电脑。”
“这边靠墙的位置都有电源。”
她就在墙边找到一个双人位落坐。
“现在点东西么？这是饮品单。”
“不用了。我来过，知道点什么。一会儿人到了再说。”
顾客在等人，我只好到旁候着。
她急切的往门口张望。我看她年纪应该不到四十岁，样貌富态，衣着考究，神情有些焦虑。桌上放的皮包有一对铜环标志，我认得牌子是Gucci。
能在闹市区咖啡厅消费的顾客，有钱很正常。我们提供现磨咖啡、鲜榨果汁、精致的商务餐，还有一流的装修和服务。
门外走进一位男士，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女士马上站起身招呼他。
女士给我摆手，我几步走上前：“二位点什么？”
女士没有了刚才的焦急神态。她和对面的先生说：“我要一杯咖啡。你高血压，不能喝咖啡。给你来杯蜂蜜柚子茶怎么样，这里做的挺不错。”
“随便吧。”
2、
“靓仔，来一杯拿铁，一杯蜂蜜柚子茶。”
我笑笑点头。她打开皮包，抽出一张钞票递给我，“给你的贴士，有需要我会叫你。”
一百块钱，我对这位女士的好感度顿时提升。既能体恤我这打工仔的辛苦，还能考虑到这位先生的身体状况，她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大姐。
小费给到位，我的服务也保证到位。上了饮料，我就在不远站着，等她随时差遣。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还记着我有高血压，我很欣慰。我过去没有爱错人。”
“我对得起你，可你怎么对我的？你半年不回家，就在外边找你的狐狸精。”
“你不是同意离婚了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今天不是来谈离婚协议吗？”
“行。我同意离婚。孩子归我，公司资产分我一半。”
“你休想。孩子跟我姓，当然是我带走。我可以给你生活费，想分我一半财产，做梦吧。谈不拢就法庭上说。”
“你觉得我们夫妻十多年感情，有必要上法庭吗？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可以让步，你也必须让步。孩子在家，所以约你出来。我带了电脑，我们最好今天就写好离婚协议书。”
“行。那就一条一条说明白。”
原来是一对闹离婚的夫妻。
我对大姐表示同情，这一听就是负心汉要甩掉糟糠之妻的节奏。
这位先生肥头大耳，长相上就看出营养过剩。居然还精力过剩，拈花惹草。我鄙视他。
我无心知道更多。正好有顾客离开，我去收拾桌子。
3、
他们的谈判显然不顺利。我看到那位先生时不时激动地调高音量，大口喝着饮料。
“靓仔，来一下”，大姐叫我。
“您需要什么？”
“再来一杯柚子茶。”
“女士，我们店里在搞活动，客人点了饮料第二杯可以半价。”
“那太好了。我们要多坐一会儿。我再叫你，你就来帮我添。”
“没问题。”
我转身去拿饮料。
广州的天气，潮湿又炎热。咖啡厅里的冷气强劲开放，也没能给这二位的情绪降温。
大约过了2个多小时，我看先生的第三杯饮料快要见底。
那位女士还一直在劝他：“你不要激动，注意身体。”
先生满脸怒气：“说的好听。你这么气我，我能不激动吗？”
他忽然脸色有些异常：“不行。我没带药，我要去买点。”
女士马上说：“你看你，从来都不注意。我给你带了降压药。给给，就着茶喝吧。”
先生接过药吃了，他的情绪也平缓了些。他似乎从大姐的细心中，感觉到了她的爱意。
广州也算暴发户多的城市，听到过很多这种事。贫贱夫妻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直到离婚时，又看到对方曾经的好。可这真实的一幕发生在眼前，我还是有些小感动。
先生的饮料喝完了，我自觉的给他补了一杯。大姐善意的对我微笑点头。
我去给另一桌客人下单回来，又看见他们争执起来。
这两口子，怎么一阵一阵的。
可能是坐久了，那位先生说：“你等会，我先去个厕所。”
他站起身，还没迈出两步，一头栽倒在过道上。
大姐高声喊：“快来人啊！来救人啊!”
什么情况？
我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先生看着已不省人事。
店里顿时陷入骚乱。咖啡厅黄老板从收银台跑过来，慌的手足无措。客人们都大惊失色，纷纷起身要结账走人。
我好赖是医大的，没有乱了阵脚。
“姐，您刚说他有高血压吧。”
“对对，他有高血压，刚吃了降压药，这是怎么回事啊？”
“别着急。老板，快打120！姐，你帮我把他抬沙发上。”
4、
闹市的街道太堵，二十多分钟后，救护车才鸣着警报到了。
两名大夫抬着担架冲了进来。他们掰开先生的眼睑看一下，又摸了下先生的脉搏，说：“快不行了。马上送医院。”
我看到大姐像截木桩，猛地蹾坐在沙发上。
大夫把先生放上担架，我扶着大姐上救护车。
事情来的太突然。客人早走光了，只剩老板和几个服务员面面相觑。
黄老板闷头坐了半天，悠悠地说：“你们先回去吧，不营业了。”
只好如此。
次日再到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黄老板一脸沮丧。
“上午我去了医院。昨天的那个人，死掉了。医院说是高血压引起突发心脏病，抢救不够及时。”
“老板，那我们怎么办？”
“没办法。店里死人，不会有生意了。我结你工资，你回学校吧。”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走了。
整个周末，我都沉浸在对生命的感慨中，感觉有些失落。
周一去上药理课时，我还未能平复。老师在台上讲，我心不在焉地听。
“钙拮抗剂这类药物，现在还是八种主要降压药之一。服用这类药，要避免和含有呋喃香豆素的食物同吃。呋喃香豆素主要存在于几种水果，例如柑橘、柚子……”
“老师。为什么？”
“如果放一起吃，降压药的药效会迅速增大到10-15倍，产生血压骤降的风险。”
柚子？降压药？
我瞪大了眼睛。
5、
他不是死于高血压，而是柚子和降压药作用死亡？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误食导致的，还是……谋杀？
不可能吧，大姐那么善良，而且那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可，她为什么会点几杯蜂蜜柚子茶？为什么她刚好带着降压药？离婚协商吵那么激烈，她为什么还对他那么好？
是真情流露，还是，表演？
我不想用阴谋家思维去判断，可只有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隐瞒不报，我问心有愧。
下午，我到公安局报了案。
法医介入调查。还好，那位先生被临时存放在了医院的太平间。
调查结果证实，该男子确实是因为降压药与柚子反应致死。警方迅速出动，以犯罪嫌疑人的名义提审了大姐。
我参加了大姐的公诉庭审会。在法庭上，大姐全盘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因为先生有外遇，他们婚姻破裂。她所要求的抚养权和财产都得不到，她不甘心。
“他让我不能好好活，我也不能让他活。”
她无意中知道柚子和降压药不能同吃，因此以起草离婚协议为由，故意让先生和他长时间逗留。
在这过程中，她用言语刺激先生。她知道，先生一般每天早晨会服用一次降压药，平时不带药。她提前准备了含有钙拮抗剂的降压药。
她选择江山咖啡厅，是因为这里是闹市，救护车到达缓慢。另外，江山咖啡厅提供的柚子茶用料充足，足够的浓。
这是一起面对面杀人案。
在大姐看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也是她的一枚棋子，可以证明她的清白。
唯一在她计划之外的，是她以为我只是个普通侍应生。
我亲眼见证了她杀死自己丈夫的全过程。
6、
麻木的冷脸戴上善良的假面。狠毒的心灵伪装出真诚。
绝望、谎言、蒙蔽、犯罪……
本科毕业后，我考取了法医系的研究生，最终走入公安队伍成为一名法医。
当我每次面对一具尸体时，只用科学的检验做出唯一评判。我从不去追究，这个人背后的故事。
我知道，那些故事，比尸体还要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