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30 周三 阴又大风
01.
母亲在地毯上缝着被子的时候,对坐在她旁边的我和我弟说:“明天,你们出去买点纸钱啥的,等腊月二十八九,给你爸烧几张纸去。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爸和我要钱,为这,我还和他大吵,直到醒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梦。”
我和弟,谁都没有接话,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深深的沉寂。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当年,弟弟八岁,我十三岁。弟弟才读小学一年级,我也不过刚刚小学毕业而已。
父亲的突然离去,就像一场没有预兆的倾盆大雨瞬间落下,墙坍圮,屋倒塌,满地狼籍,一片混乱的凄凉。
父亲,只在人间活了三十多年。有家,但无业。年轻时,父亲也曾到别处学习电工技术,但不知何因,终无所成就。后回家务农,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却又不是他甘心情愿的。所以,在种地之余,他也捣鼓过很多营生:下盐湖打盐,在工厂里做工,整个冬天都在打猎,甚至,还背着母亲和别人搞传销……折腾来折腾去,不但没有把清苦的日子折腾富裕了,反而把自己的一点志气,一点盛气,一点骨气,都损兵折将了。
02.
父亲,给了我和弟弟生命的父亲,他在我们漫长的一生里,也仅仅只是一个开篇。
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轻,很薄,也很脆。我只知道父亲爱红火,逢乡亲办喜宴,父亲必定会高歌一曲。爱唱歌的父亲,还有自己专属的歌词本。是塑料封皮的横格日记本。父亲用蓝色的油笔在上面写下一行行歌词。那字,弯弯绕绕。待我上学认字了,再翻开父亲的歌词本,那上面的字,我却还是认识寥寥几个。也曾偷偷去描摹父亲的笔迹,但终究没有学会。
父亲生前还有一支短笛,棕色的笛身上,有几个圆圆的孔。闲暇时间,父亲偶尔会拿起笛子,很陶醉地吹上几曲。那些曲子,都是当时比较流行的曲子。笛声悠悠,时光也仿佛慢下了脚步,静静地侧耳倾听。
父亲抽烟,饮酒,这两点,却是我和弟弟深深不喜欢的。父亲饮酒,不是浅酌,而是痛饮。醉酒之后,他常常会责骂我和弟弟,会无缘无故地指责母亲。为此,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是特别亲密。
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要我给他评定一个分数,恐怕也只有可怜兮兮的六十分。究其原因,不过是父亲的懒惰。那些年,家里家外的活儿,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的。母亲既要种地,还要操持家务。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喂几头猪,养几只鸡。这些活物,也是要人操心的,但父亲,几乎没有管过。
03.
父亲去世后,有不少人登门。不是来吊唁,不是来慰问,而是来讨债。父亲生前背着母亲向别人贷了款,至于他拿那些钱做了什么,谁都不知道。那已经成为父亲心底的秘密,也成为了我们今生永远无法揭晓的谜题答案。
因为父亲,因为父亲今生无法偿还上的债务,我苦命的母亲,遭人唾弃,遭人辱骂,遭人诅咒。
母亲,万念俱灰的母亲,也曾在寂静无声的深夜,坐在水库边,与自己的内心做过最尖锐最激烈的斗争。
最终,母亲选择活下来,选择去一一还清那笔债务。这需要的代价就是,我们母子三人六七年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四五年家里没有杀过一头猪,宰过一头羊,哪怕是一只鸡。这些,喂养得膘肥体壮了,就都被母亲卖掉了,换了钱,还给那些脸色言辞都难看难听的债主们了。
那个时候,我是恨父亲的。这一份如细菌一样滋生在心上的恨意,一在,就是很多年。直到我读了大学。
班上的一位男同学,时常会收到他父亲的来信。男生也会和我们聊聊他的父亲。那个时候,我才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那么多年,因为钱,因为贫困的生活,因为不如意的境遇,我恨父亲,而且,恨得那么斩钉截铁,恨得那么漫漫长长。父亲如果在天有知,他会不会特别失落,特别伤心?
04.
毕业后,我没有回故乡,而是选择在他乡落脚,做一个漂泊的异乡人。回故乡的次数寥寥,每一次回去,也是匆匆忙忙,慌慌乱乱,很少去父亲的坟前看看。
听母亲说,几年前的一场大雨,将父亲的坟头浇塌了,叔伯担心雨水侵蚀了棺木,曾为坟头添过新土。塌陷了的,可以填补,矮下去的,可以填补,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总有一些情感,是今生今生都无法填补的!比如,父亲对母亲的亏欠,比如,我对父亲的“误读”与偏见。
这么多年,父亲曾出现在奶奶的梦境里,那是他的母亲。他离开时,他的母亲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明明知道那是人间至恸,却又故意为之。他远走,最不放心的,是他的老母亲。于是,他一次次在梦里,与母亲对话。
这么多年,父亲也常常出现在母亲的梦境里,那是他的妻子。一个能吃得了苦,却不能够享福的苦命女人,一个活得有骨气,有尊严的顶天立地的女人。作为丈夫,父亲并没有给母亲几天好日子过。他离开,却又常常牵挂着她。可是,几乎每一个梦里,他都是在向自己的妻子开口要钱。这么多年,是他亏欠妻子,而不是妻子亏欠他。
这么多年,父亲却几乎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是他洞悉了我幽微的内心世界?是他窥到了我内心的缕缕怨恨?是他触摸到了我内心锋利无比的冷漠?还是……无论是什么样的猜测,都已经不重要了。可怕的是,父亲,他这么多年,真的几乎要淡出我的世界了。
05.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一份注定的,不可更改的血缘,永远永远都不会被淡化,被消蚀。
又是一年张灯结彩时,又是一年万家团圆日。带着水酒,带着纸钱,带着沉沉的忏悔,深深的思念,为天堂里的那个人,送去一点年的味道,春的祝福。
过年了,别忘记那个在天堂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