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da把一直抱在怀中的苹果花枝轻轻放在草地上,抬手将纷飞的长发拢在左肩。接着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立着,任由娇嫩的粉白花瓣在黄昏的风中兀自摇出簌簌空响,直至日沉山背,残阳为女人的侧影所镀上的最后一线金光也湮灭在苍青的浅夜里。
“……我要走了。”Truda像是忽然从冰凉的梦中惊醒,打破了自己设下的静默。她蹲下身,平静地望着眼前的石碑,言语间呵出的白雾在四月清冷的空气中袅袅飘散。她继续轻声道:“我也要走了……”
“这些年来,大家都很不容易。”她咽下盘踞在喉头的苦涩,缓慢地、轻柔地吐出那些她与碑上所刻姓名的主人都很熟悉的名字:
“Lynn已经回到邻国了,还寄了封信过来。她说,战争不过是掌权者谋利的手段,牺牲的却是参战国的平民百姓,这很不公平,对战败了的邻国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要回去,尽自己的能力去救治伤者。别误会了,她可不是在埋怨你帮我们赢得了胜利……她说,你参战了,然后赢了,这很帅气。”语及此处Truda笑了笑,“以前看惯她那幅豪迈模样还不觉得,现在倒是打心底里钦佩她作为一名医者的品格了……”
“Dyland从战场上下来之后当了几年小镇的统务官。没想到吧?当年那个懦弱的信使如今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你大概会特别欣慰吧……不过也就当了几年,后来说是被提拔到中央部去了……反正他现在肯定过得很好,这个我是可以给你保证的。他当统务官那几年这一带地区都很和平安定,大家也都很喜欢他,特别是小孩子们,总是拉着他‘哥哥’‘哥哥’地叫呢。”
“Elaine已经在外游历两个月了。她一如既往地喜欢植物,时不时会给我寄些精致的花草标本。托她的福我的店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一家酒馆了,倒是像那些繁华城市街边的甜点店,摆满了植物标本、特别有情调的那种。她说走出极北之地之后才发现这国家比她想象中大太多太多,气候不一样的地方,风土人情也各不相同,这很有趣。所以我估计她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回来这儿啦……不过这样也好,从她寄来的信里我能看出她现在过着很充实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我们为她担心。”
“Charlotte还是老样子啦……虽说被战争带走的双腿没办法复原了……但她很坚强。她现在依旧待在王都,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哥哥去世了,如今她可就是Ackerman公爵了,她的肩上压着整个家族……不过幸好她哥哥当家的时候就已经在有意识地淡出政界,现在Charlotte当家估计会轻松不少……何况还有Alston陪着她呢。Alston那位当宰相的父亲依旧在任,不过就算他退位了那大概也是Alston的姐姐来继承宰相职衔,她那么精明干练又雄心勃勃,真的很有可能成为史上第一位女宰相哦。讨厌权利斗争的Alston应该也会乐见其成吧。Charlotte和Alston能互相扶持着走下去的话,也蛮不错的不是吗……”
Truda早就蹲不下去了,于是她索性在草地上盘腿而坐,继续对着石碑亲热地诉说各人的近况。而此时汇报暂告一段落,她这才留意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身旁的灌木丛里,春虫的鸣声正淅淅地响着。
她侧耳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语气又恢复成刚来时的平静柔和:“……而我……我依旧管理着那间变得很有情调的小酒馆,每天都朝一群大叔大声嚷嚷让他们少喝点酒……仔细想想,其实和还没认识你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但是……也许是因为时间终究变了吧,就算现在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也无法像以前这么开心了。”
“所以,我决定要离开了。”
Truda低头笑着,眼底里尽是落寞与隐忍。
“这么一来,大家都天各一方了。没有人再留在这个小镇,陪在你身边……”
“但是我知道,你很乐意看到我们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路。这并不是我为了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离开而臆想出来的借口……说来很奇妙,你离开了之后,有时我会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你,能看见你曾看见的,了解你心里也许曾想的,喜欢你曾喜欢的。比如……”
Truda侧身抬头,望向澄澈的晴朗夜空。此时月亮才刚刚升起,透过尚未发芽的乔木枝桠看过去,那皎洁的银盘像是被繁密的树枝给卡住了似的。如水流淌的月光下,树杈的剪影把盈月碎成了好几片。
“……比如,你就很喜欢这样的月亮。”她抿嘴一笑。
“总之,我是来和你道别的。”Truda抬手在石碑上轻柔拂过,接着站到墓碑旁边,视线沿绿草如茵的山坡向下,温柔地注视着山脚下灯火迷离如梦的小镇,“这个角度不错吧?我们可是精挑细选之后才决定把碑立在这儿的……”
“最后能和你一起再看一遍这样的景色,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Truda感觉那些橘黄的暖光在她酸涩的眼底窜动不止。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细细颤抖的嗓音。
“所以让我们就此分别吧。”她退开两步,仔细端详眼前的墓碑,又走上前,将平放在草地上的苹果花枝扶起,让它轻轻地倚靠在石碑上。
“我不会在你的墓前哭泣,因为你不在那里,你没有离去。”
“你也许是风,是雨,是雪,是阳光,是夜空中的朗朗群星,但你决不在这墓里。我很清楚……我们都很清楚。”
“所以,我走了。此生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Afra,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