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亲情是很复杂的东西,是由父辈祖辈悠远的血缘织成的大蜘蛛网,繁密而脆弱。是令人尴尬的升学宴致辞,是请一顿人情,捧出一场客套。我以这样的心态从支教点回到成都,因为不好拒绝叔叔的邀请,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支教伙伴相约成都游玩,心里嘀咕着去见亲戚好麻烦。
叔叔带着弟弟妹妹到地铁站来接我,意料之中的尴尬开场、尴尬寒暄、尴尬行走。进入家中,叔叔端着小板凳去天台上抽烟 ,我拘谨地端坐在沙发上,弟弟妹妹安安静静地打开电视,安安静静地看。房间里只有电视的声音,我们都面无表情,电视的光打在脸上变幻着颜色,空气中漂浮着从门缝漏出来的香烟味。
我装作随意地轻轻问起一句,有扑克牌吗,玩24点吧。妹妹拿来扑克牌牌问什么是24点,我挑出四张,让他们加减乘除凑成24。弟弟反应很快,妹妹呆呆地看着牌不说话,叔叔从天台下来,神情投入地蹲在小板凳上用手机打麻将,我在一边坐着,用热情到颤抖的声音给弟弟妹妹恰当提示、试图不直接告诉他们答案而引导他们自己计算。过了一会儿,妹妹熟悉了24点的规则,算得快起来,弟弟不甘示弱,叔叔也放下手机,加入我们的小比赛。再后来大家都抢着出题、抢着发牌。就这样玩了一下午,直到吃饭才恋恋不舍地扔下牌。
晚饭的谈话由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组成。我们试图从过去寻找彼此的身份认同,证明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从我出生前的十几年到我成年,几十年的时间里短暂的重逢都是吉光片羽,共同的回忆与共同认识的人是亲情的根基。我说父亲的第无数次戒烟,我说奶奶的离世让我从此的生日都不好过,我说还记得叔叔在我小时候带我去商场买新裙子。沉默的寒暄,而我知道这不是尴尬,只是我们都浸透在悠长的回忆中拔不出来。
那晚,弟弟妹妹嚷着要和我一起睡,我们仨便睡在一张大床上。软软的、香香的床,盖着三层厚厚实实、暖暖和和的被子。在支教七天的寒冷后,这一觉是那么舒服踏实。家的味道,亲情的温度,在我躺下的那一刻在胸腔中激涌,我突然间感动地眼泪要掉下来。这安稳的感觉,让我明白亲情的确宝贵拥有无数可以引发“啊—”“噢—”感叹的共同回忆,是世间多么稀缺的缘分。
原本便没打算多待,一是不愿意麻烦叔叔,二是自己也不自在。于是订了第二天的飞机,但因为错看了时间临时改签,只剩下一大早的航班。八点起飞的飞机,六点要到机场,车程需要一小时。叔叔一手拿着烟,一手不断地按着手机,帮我在滴滴上预约早晨五点的网约车,烟变成圈圈的形状飘在空气里,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点头说着“怎么方便怎么来”,一面暗暗自责那么早的航班时间又添麻烦了。叔叔说,“没事,你今晚放心睡,明早我喊你起来。你早饭想吃什么?红薯粥还是西红柿鸡蛋面?”我连忙点头,念着“都行,都行,怎么方便怎么来”,婶婶在一旁笑着说“坐飞机前怎么能喝粥啊,汤汤水水的,得上好几次厕所了。”叔叔点点头,“那行,叔叔明天给你做西红柿鸡蛋面,你只管起床”
我嗯嗯地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谢谢叔叔。我习惯性地向一切善意表达感谢,谢谢叔叔、谢谢阿姨、谢谢爷爷、谢谢奶奶…我谢过很多很多人,但唯独谢不了自己的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似乎只有陌生人之间才需要客气的感谢,因为礼貌和教养。而你我本是家人,何必言谢?对家人说一句谢谢,似乎是对亲情、对血缘、对所有共同记忆的亵渎。我知道,叔叔为我做这些事并不图一句谢谢。
当晚睡得很香,第二天叔叔喊我时,我一个弹射就起了床。洗漱完毕后,我看到系着围裙的叔叔,正把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在桌上。那碗冒着升腾的热气,我嗅到鸡蛋的香油味。软软的面条,和西红柿鸡蛋完美地融合,我大口地吃着,食物的香气氤氲在口中。
从来没有在这么早吃过面,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蛋面。我把面吃个精光,叔叔送我下楼,到小区门口,看着我上网约车。冬日早晨五点,天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和叔叔并肩走着,安安静静的,此刻我很想说一句谢谢,但依旧说不出口。有些感谢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这是行动中的爱,必须用行动去回馈。
我回想起,父亲曾说过他考上大学,他的三姨给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小皮箱。从小生活在贫困的农村,他哪里见过小皮箱。于是拉着他去南京读书,去北京入职,皮箱陪伴他走过匆匆岁月,几度春秋。昨日吃饭,叔叔眼中闪着泪光回忆到,他十八岁那年背井离乡出门打工,投奔父亲,父亲骑着自行车带他买了一床崭新的被子。父亲永远记得那个小皮箱,叔叔永远记得那床被子,我会永远记得这碗冒着热气的西红柿鸡蛋面。
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此刻具象化为代代相传的善良、关爱、不计回报的爱。
一直以为亲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它的确是由血缘织成的繁密的大蜘蛛网,但并不稀薄脆弱。爱与善良一代代地将它加固得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