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中旬,天气还是燥热得厉害,人们的感情似乎也撑到了极点,有些人走在街上已经忍不住对着它咒骂几句了。再没谁像初春那样,对鲜花和绿树充满欣喜之情,连它们自己也耷拉着脑袋,呆板得不像样子。
下午三点,我的腰像挨了一闷棍似的,疼得厉害,于是,我赶紧钻进楼道,边抽烟边舒展舒展筋骨。回到办公桌旁,刚坐下我就接到她的电话。我问她是不是要我下班后去接她,她说自己买了个大件的东西,坐公交不方便。在这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想做了,脑袋里净想着赶紧下班。期间,有个男同事对身边的姑娘开了个下流玩笑,引得大家热闹了好一会儿,但玩笑过后,所有的人似乎都被空气吸收了,这静悄悄的氛围像复发的旧伤口一样,开始折磨那些无所事事的人。
五点三十几分,我把车停在她们公司楼下,然后将座椅放倒,躺在上面玩手机游戏。六点整,我关掉游戏,把座椅升起来,点了支烟。看到她和杨丽抬着一个长方形纸箱走出办公楼,我赶紧把烟头丢进旁边的花池,把车开得近些。我下车接过杨丽手中的纸箱,然后邀她来我家吃晚饭。她谢绝后就打车走了。我把后备箱收拾好,将箱子塞进去,便开车回家。
我们到家的时候刚七点整。我把箱子放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就赶紧做饭。像往常一样,她换掉鞋子、工作服,然后打开电视机,在翻过一通频道后,选定一个综艺节目。当我在厨房做饭时,每隔几分钟就会听到一次她的大笑声,那笑声总让我觉得窗外有群鸽子拍着翅膀飞过。对于独自在厨房做饭的我来说,听听也十分不坏。
我们尽量把生活圈在某种规律之内,以免有太多的意外耗费精力;对于这种有计划的忙碌生活,我们必须时刻都有一种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感受。八点之前,我必须把饭菜做好;八点半之前,我们必须把饭菜吃完。当我们还是学生时,她就坚持着八点半过后再不碰任何事物。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总是边吃饭,边看电视,边聊些什么东西。我们聊过《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这样的书;聊过塔可夫斯基和周星驰的电影;有时,实在没话题了,也聊些政治事件,比如中俄、中美关系之类的。当我们的工作趋于稳定之后,我们开始聊公司的同事。她常常听到我们公司那个十分小气,又粗俗不堪的经理;我常常听到她们公司那个经常迟到,对自己也撒谎的胖子。关于杨丽,我也听到过许多。不仅因为杨丽和她是闺蜜兼同事,还有就是她的落落大方,对人的掏心掏肺。假期或周末时,我们经常相约去看电影,去KTV唱歌,或者去古镇游玩;跟她在一起,你永远不用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用担心玩笑的尺度;若是和她成了好朋友,你就会有两个世界,你心里自己的世界,你脑袋里她的世界。
杨丽的美,不是标致或迷人能形容的,她的身材和长相最能证明人类早已不再是猿猴,从很早起就拥有文明。说得简单点,她美得像一汪湖水,每个正常发育的男人,看得时间稍长就会感到一阵眩晕,像是被旋涡卷住了双腿一样。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是她的眼神总灰蒙蒙的,仿佛她在自己的美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自己也被迷惑了。
上周,一连几晚,我们都在饭桌上聊杨丽。
二
上周三,我的腰又有些疼,一回到家就趴在沙发上,后来竟然睡着了。她回来后给我贴了块中药贴;我说已经没多大事了,可她非得让我再趴一会儿。她换好衣服,便进了厨房开始做饭。我又趴了一小会儿,就起身到厨房,要给她帮忙。她只好递给我两颗土豆,让我帮着削皮。我把它们洗过,然后站在门口的垃圾桶旁削了起来。
“杨丽跟她男朋友出事了。”她从冰箱里取出肉,将它泡进盆里;不慌不忙地说。
“什么事?出什么事了?”我停下手里的小刀,急忙问。
“她前两天都没来上班,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只回短信说有事在忙。你猜怎么回事?”
她又拿出辣椒开始冲洗,然后是葱和姜。
“我怎么猜得到。是生病了,还是出什么大事了?这几天你什么都没讲呀!”
“她跟她男朋友闹崩了,前天她男朋友都搬到宾馆去住了,估计过几天还会辞职,然后收拾行李回北方。”她切完辣椒,将它们盛在小瓷碗里,扭过头说,“你愣着干嘛,快点削,我马上要开始切肉了。”
“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就这样啊?这不挺正常的嘛,估计下星期就搬回去了;这又不是第一次。”
我把刀刃摁在土豆上;刀刃和土豆之间发出一种沙沙声,似乎我在撕扯一张纸。
“这次是来真的了。平时那么优雅的一个人;你不知道今天她那神色,简直跟个突然干涸的湖泊似的,一丁点光彩都没有。”她突然停下手里的刀,转过身盯住我。“你猜怎么着?她男朋友大半夜跟前女友裸聊被她抓住了,所以她这几天都没来上班;在家生闷气呢。”
“到底怎么回事呀?”我干脆停下来问。
“她男朋友大晚上不睡觉,在书房跟前女友裸聊。”
她将切好的肉盛进碟子里,然后开始切剩下的。
“上星期六,他们去水上乐园玩了一天。晚上她例假提前来了,一到家就躺到床上,哼哼唧唧地睡着了。半夜醒来上厕所,她发现床上就她一个人,她叫了几声,但没人应。走进客厅,她看到书房的门缝里透着亮光。她轻轻地推开门,本想吓她男朋友一下,但门开后,她看到她男朋友光着身子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放着电脑。她走近些,看到电脑屏幕上有个没穿衣服的女人,那女人正在赤身裸体地跳舞。似乎是看到她了,她赶紧拉件衣服遮掩自己的身体;同时,电脑屏幕也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她男朋友这才转过头来,傻不拉叽地摘掉耳机。杨丽当场就给了他一巴掌,让他滚出去。那女人是他前女友,杨丽说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我把剩下的土豆皮削掉,将它放在水龙头下,一边冲,一边想着杨丽她男朋友和前女友不穿衣服裸聊的样子。将洗好的土豆递给她,我开始削第二颗。他们在裸聊时会讲些什么呢?我忍不住问自己。
“后来呢?”
“她上完厕所,就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了。她说自己趴在床上一直哭到天亮。她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心口疼,有时还喘不上来气。她脑子里变得跟卧室里一样,黑黢黢的;唯一的感受就是往下沉,身体带着意识一块往下沉,仿佛她不是趴在床上,而是陷进了深渊里。她就这样挨到天亮,哭累了就哼一会儿,有劲了再重新开始。”
“你讲得跟她要生孩子了似的。”我停下手里的刀,叹口气问,“她男朋友不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吗?”
“是啊!专程从北京赶来,只为了能和杨丽在一起。”她左手摁着土豆,右手握刀悬在上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和你一样,都是北方人,而且他们也是大学同学。说得时髦点,他全是为了爱情。他不顾惜自己的前程,不在意家人的想法,就是要来这里和杨丽一块过生活。可能他以为这里没有前卫的思想,就会有珍贵的爱情,只是到最后问题出在了他自己身上;他还没弄明白该怎样去爱。”
刀身进入土豆,一阵沙沙响的同时,是刀刃落在案板上的咚咚声。
“她男朋友搬走后还给她发了短信。他给杨丽道了歉,说自己十分后悔,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说自己早就不爱那个女人了,是她主动联系他,说忘不了他,后来非要和他裸聊的。他根本就不爱她,这一切都是无心的,他说;那天他只是觉得无聊,才不小心被诱惑了。最后他还发了誓,说自己再不会跟其他任何女人在一起了;他这辈子只爱杨丽一个人。这简直跟电视连续剧一样,不过这最后一句,你信吗?”
“我不知道。”
“他来的时候肯定是下定决心的,可后来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悄无声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打扮起以前的样子,做着以前常做的事;他以为生活是照他想的那样过下去的,直到这件事的发生;它把他身上显然是多余的东西全都削掉了;他们感到陌生,感到不知所措。”她渐渐加重的腔调突然飘了起来,拖着笑声说,“这可真像蜕皮时的知了或蛇。人呐!何止是男人,总是愿望满足多少就衰老多少;还有那个腻烦,烦,烦,烦!”
沉默,只有沙沙声和咚咚声,除此之外唯有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冲洗第二颗土豆。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先是圆柱体,遇到我的手和土豆后,立马变得复杂起来;可能它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变得浑浊了。我想着杨丽她男朋友一个人去火车站,在检票口直等到火车要开了才进去。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或许他会像杨丽那样把脸埋进枕头里,像要生孩子似的使劲哭泣。
我把第二颗土豆递给她。手里没了东西以后,突然不知道该给它们摆个什么样的姿势。她切起第二颗土豆;直到这沙沙声和咚咚声再次响起,我才觉得两只手安稳了许多。
我问她还要不要帮忙做点什么,她让我回沙发上趴着。
趴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玩起了手机游戏,但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我立起身将中药贴揭下来,腰上突然清清凉凉的,仿佛多出来了一个洞。我猜她的话就是从这洞口一点点地钻进我脑子里的,不然我怎么老想着这件事,似乎那个大半夜和前女友裸聊的人是我。
在聊杨丽的那些晚上,这一晚就像窗外的山头;它们黑乎乎地指向天空,十分突兀。
三
八点半,我开始收起碗碟,收拾厨房,并为明早的饭菜做好准备。
大概九点钟,我回到客厅。那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左手还握着一个白色小本。在电视机下面躺着的纸箱被打开了,一堆钢管像骸骨一样被包裹着,冰冰凉凉的。她把白色小本递给我,我翻了几下,是带图文的说明书。因为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如果我在电视机前面拼的话,一会儿要蹲下,一会儿又要站起来,这样肯定会影响到她,所以她努努嘴,示意我去书房。
当我把它们提走的时候,电视里正上演着一场打斗,看样子应该是那两个男人为了女主角,在那个虚拟时代,进行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殊死搏斗。
拼好后,我叫她进书房来看。
在书柜前,一个深蓝色的弓形衣架立在那里,架身布满了纹身似的图案。与常见衣架不同的是,这个衣架上面还多了T形的一截。如果把它翻转过来,它看起来倒像一个高脚杯的横截面。
“怎么多出来了这一截?”
“那是用来挂小件物品的,比如披巾和帽子之类。”
“帽子不是可以挂在衣柜里的挂钩上吗?”
“帽子是可以,因为帽子只有两个。可其他的就不行了,那些秋冬季节的厚衣服马上就要跟衣柜饱和了。既然人家设计了一个这样的地方,那帽子挂在这里肯定好看。”
我把螺丝拧紧的当,她从卧室抱来了一大堆衣服和一沓衣撑。
“我买这个衣架就是要夏天用的,杨丽说这个实惠而且精美。你看这上边的图案,有没有让你想起大学时我们去看过的雕刻展?”她把怀里的东西堆在书桌上,又补充说,“我们就只在这上面挂夏天穿的薄外套,短衫、短袖什么的。”
过了会儿,我们夏天要穿的衣服全挂在上面了,有薄外套、连衣裙;有短衫、短袖;甚至还有丝袜和内衣裤。空荡荡的衣架顿时丰满了起来,似乎长了血肉,有了温度,迎来了新生。我提起纸箱壳;她拉着我的胳膊抱在怀里,问我好不好看。我说还好。她走过去晃动几个衣撑,那几件衣服跟着左右摇摆起来。她问我有没有想起什么,我问她什么,她又过来抱着我的胳膊,说她想起了小时候的秋千架。天呐!小时候我们那一群姑娘中,就数我溜得高,能玩得花样多,单凭这一点,这个衣架就买得很值。她的笑声突然从喉咙深处飞了出来,在房间里盘旋着。我抽出胳膊,打开门,将纸箱壳倚在楼道的墙壁上,然后关上门回到书房。
“纸箱呢?”她梳理着衣撑之间的距离,问道。“你把它放哪了?”
“放在楼道了,明天来打扫卫生的阿姨会收走的。”我走近书桌,拿起上面的《包法利夫人》,问。“怎么了?”
“放在阳台上怎么样?或许哪天会派上用场。”
“会有什么用处啊!这么一个破玩意。”
我随手翻了几下手里的书,又把它放回去。
“放在阳台上怎么了?阳台上有那么大的地方,放在那里难道碍着谁的事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觉得自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她,我看到她的表情像一堵墙。
“那你放啊!”
说完后,我走出了书房。一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就拿起手机,打开了游戏。
“你什么时候能尊重我一下?”她倚在书房的门框上,朝着我说。“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满意,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委屈,你做的都是为了我,全都是为了我,这样好了吧!”
“你以为我心里就很舒服吗?难道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你吗?”
她挪动身子,将背贴在门框上,望着门楣。
“你总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只觉得你们男人才是伟大的,只有你们所谓的精神世界才是必要的,是不是?你们只想跟你们的精神追求生活在一块,而不是任何一个女人,是不是?”
十点过五分,我放下手机,打开门,将纸箱壳提到阳台上。回到客厅后,我抽出两张纸巾,过去给她擦眼泪。她接过纸巾坐到沙发上,一边擦眼泪,一边看电视剧。我坐到她身边,重又拿起手机,游戏里那个被我操纵的虚拟人物已经死掉。我看起了电视剧,电视里也一样,两个打斗的人,其中一个死掉了。我关掉游戏,看着电视剧里那个活下来的男人把女主角搂在怀里,表情既做作又多余。我感到有些气闷,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走进了书房。点上烟后,我打开了窗户。
柔和的夜色中,天空灰蒙蒙的,像一潭浑浊但平静的雨后湖面。远处的山脉起起伏伏,好比一连串不均匀的呼吸。在一千米外的公路上,断断续续地驶过一些车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尖细的,急促的空气被撕裂的声音,那声音一片一片的,让人想起被风卷起的落叶。公路两旁的路灯好似一串抻开的水晶项链,在灰蒙蒙的夜色中,那刺状的黄色水晶球十分清晰耀眼。这些跟远处的山林完全不同,那些山林立在那里,它们稠密的黑色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一排排栅栏,那栅栏是灯光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似乎在它们后面有另一个世界。你对着它们看得久了,就会从里边看到一只眼睛,一只躲躲闪闪的眼睛。你用意识载着自己前进,它就后退;你后腿,它就迫近。它就在那里呆着,即便一动不动,也让你感到受了嘲弄,有些不安,甚至害怕起来;但你没有办法,它就在那里呆着。
我把烟头弹到楼下的花池里,突然感到她从背后抱住了我。我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将她搂进怀里,然后开始吻她。过了一会儿,她一把将我推开,说我嘴里尽是烟臭味。我又把她拉进怀里,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绵软得像夜空里飘来的一多云,让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朦胧而又轻盈的诗意里。
“我们不是在渐渐地丰富起来吗?”她温柔地看着我,像是在安慰我似的,说,“你看,我们渐渐地拥有了我们该有的东西,我们会像这个衣架一样,会渐渐地丰富起来的。”
“嗯,是啊!我们会丰富起来的。”
“到时候,我们的无论什么,都有地方挂。”
“好啊!真好,真不错。什么都有地方挂;我们的帽子,我们的衣服,还有我们的烦闷和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