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迅(四)

小雪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出现断续,处在一种时有时无的状态。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弥留之际吧。因为考虑到气温低,怕伤口冻住,所以手腕的切口她用了很大的力,然后将手藏进袖口中,呆呆地注视着血液汩汩流出,雪地殷红一片。

小雪最后一个意识的残片是某种兽类咻咻的鼻息,在她脸颊旁边,她觉得遗憾,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不能留给天地间一个美好的剪影了。小雪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天地俱寂。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好多人家都推不开门了。

还好,老村长组织的巡山队夜里还是要出来转转的,天一亮他们就忙着拿出各种工具,帮着村民家里铲雪。

老村长站在院子里,叼着烟,皱着眉,心里想着这场雪之后,山上不去了。

“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回身去,进了屋,吩咐老伴儿:“给那丫头打个电话。”

电话打了好几遍,始终没人接听。

老村长只好又来找老陈:“你说咋整啊?能不能出什么事儿了?”

“电话通了吗?能不能是线压坏了。”

“哪还有线呢,现在不都是手机吗。”

“那手机也有信号不好的时候啊。”

“你咋这么没有人情味儿呢?”

老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把手里的烟屁股丢下去用脚碾了碾:“你说咋有人情味儿啊?这么大的雪,那条路那么窄,铲雪车也上不去,靠人工吧,走一段挖一段,咱不说挖多久能挖到那儿,你想想得多少人来挖。丫头住的房子是那时候盖的。别的不说,比现在这豆腐渣工程实诚多了,石头地基都不知道挖了多深,砖墙垒的也厚,那房顶不是当时你带着人去弄的吗?木头也劈了那么多,就算是雪把门封住了,那几袋子米,那萝卜土豆白菜胡萝卜还有冻豆腐,挨到春天没什么事儿吧?只要她不把自个扔雪地里,啥事儿也没有。她要是把自个儿扔雪地里了,你现在去也晚了。”

“对对对,你说的是对,都是那么个理,可是你说她爹妈也不在跟前儿,这么半大个孩子又不听话,咱能眼看着不管吗?”

“那你咋管呢?昨儿我说了,要不咱打晕了抬下来。你不是不同意吗。”

“啥玩意?你说那是人话吗?你是警察,咱俩把人打晕了抬下来,你那不是知法犯法吗?一样的犟种!我真是多余操这心。”

老村长气呼呼的往家里走。

老陈在院子里看着他,老头走的时候用力的甩了一下铁皮门,刺耳的吱吱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这场大雪之后,山上乡下就是互不相通的两个世界了。老陈心里和老村长是不一样的想法。人的命啊!就像他自己这20来年一样,有些事就是一个过不去的坎儿。

他第一次看到小雪姑娘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别看她面上笑着,仿佛就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快乐的女孩子,可是她的眼睛是空洞的,带着无望的空洞。

用文明一点儿的词汇形容,那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已经心死了的人,救不回她的心,救回她的人也是行尸走肉。

这些年,窝在这个县城的警局里,他见了很多想死的女人。那些哭着喊着闹着上吊的、喝农药的,要是救回来了,日子都能过下去。那种不声不响的,看着和平常一样的,突然有一天,就把自己了了的,多半都救不回来,救回来了,也还会有下一次,那是铁了心不想活。

他在小雪身上看到了不声不响的绝望,他一开始也想出手搭救,但是看看自己这20来年,似乎活着不见得是好事儿。如果早就了了,他也许会比现在幸福。

但是那个女孩子的影子还老是在心里晃,是因为她美吗?好像不是,那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女孩子,但她的气质有点冷。老陈喜欢的是那种甜甜的,笑起来带着酒窝儿的,而不是她笑起来的时候你还觉得不敢亵玩,回头检视自身心里的那点龌龊念头,这不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太累。

他很烦,这个早晨,因为那个叫小雪的姑娘很烦。别说他是个警察,就是普通的像老村长那样的人,也会对这个女孩子生出恻隐之心。怎么能明知道她冒险却不管呢,可是管不了又能怎么办呢?谁能还给她一个赵祈镇吗?

他知道感情这样生生的折断对一个人的打击有多么大,一切都在最好的时候生生折断了。没来得及争吵、没来得及别扭、没来得及彼此讨厌、甚至没来得及生个宝宝让感情变淡。人间殉情的事儿都是发生在这个阶段,日子天长地久过下来,感情是会消磨的。如果单飞的日子发生在那个时候,那种舍不得是失去亲人的感觉, 虽然也会痛彻心肺,但是能忍。

不像这种,生生的抽走了,一时间人就没了主心骨。有的能走出来,有的走不出来。走不出来的有两种形式,一种,自己也了断。还有一种,从此就变得虚无了,悟了道一般什么都不重要了,说白了,对付活着。

想到这里,老陈也出了院子,奔着老村长的家去了。

老两口儿坐在炕上,一个抱着电话打一个在旁边儿听。

“咋样?”

“没人接呀。”

“别这么打。隔半个小时再打一次,万一是出去扫雪或者劈木头了,手机打没电了更麻烦。”

一时,三个人都沉默。

老村长和老陈都点燃了烟,抽了半支老村长试探着问:“以前。冬天上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法子,你还记得不?”

“记得,脚上绑块铁皮。可是这山,现在挺邪性的。我算时间了,绑着铁皮上去,得大半天,天黑之前下不来……”

接下来是更长久的沉默,这几天关于麻三儿的死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了,有人说,是惹怒了镇山的神,可是要说是神,那神取了人的心肝干嘛?

有人说是来了倒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团伙,麻三儿这种无亲无故的好下手,他有偷鸡摸狗的习惯,难免鬼鬼祟祟的让人逮住,打倒了就办了。

这个传闻一出,到了晚上,村里、镇上人迹都少了。

但是老陈知道,绝对不是犯罪团伙,人没有可能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这些日子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叔,咱俩这么多年了,你有事儿别瞒我。”

老陈很少这么称呼老村长,虽然论辈分理应这么叫,老村长听他这么一说,吩咐老伴儿:“下屋还有冻秋梨吧,整两个败败火。”

老伴儿麻溜下地去了。

“我也没啥瞒你的,你说这山邪性吧,可是,我这也活了70多年了,我也就见过两件邪性的事儿。”

老陈一听来了精神,眼光灼灼的看着老村长。

“这第二件,你不是跟我一起见着了吗?要说这第一件啊,我算算,得有50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呢。突然的,这山下就来了一男一女,打眼一瞧就是外地人。男的女的都长得像画里的人似的。住了有一个多月,日日进山。出事儿的那天,也是下大雪。还雇了几个村民跟着一道上的山。只是帮他们抬了一些东西,袋子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到了半山,就把人留下了。说是可等他们两个时辰,等不到也就不要等了。咱山里人实在啊,虽然觉得这两个人挺邪性的,但是看着也不像坏人,等了三个时辰,眼看天色要晚了,那两个人还没动静。带头的就说咱们上去看看吧,别出了什么事儿。沿着脚印上到山去,渐渐地,就看到雪地上有血迹,一滴一滴,隔一步远就一滴……”

正说着话,老村长的老伴儿端了一盘洗好的冻秋梨进来了,老村长住了口。

“那个啥,我上那个西头那谁家看小牌儿去了,你们爷俩慢慢唠。”

老陈拿起一个冻秋梨,一口下去,咬出一道牙印儿,冻得透透的,还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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