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2.15
甘阿姨叫我起床,我看看窗外,天还是黑的。
我手里握着给妈妈的信,睡觉的时候可能压倒了,纸页已经皱了。我睡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三十分钟?
我穿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我的早餐很简单,白粥,盐水煮青菜和几片肉。只是简单的塞了几口,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我的大脑好像还是被堵住的样子。
大连真的很冷,我刚下楼差点没被吹回去。但是那阵张牙舞爪的风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
现在,我要去参加一个我深爱着的女人的火化仪式。
我把头抵在玻璃上,玻璃凉让我脑袋疼的不行。但是我没动。
可能人真的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吧。知道凉,还是不加衣服。知道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知道痛苦,但是就是死活不肯说。
然后车停下来了。我到家了。小区门口门岗里的老大爷看着我,满眼都是怜悯。我站在门口望着家的方向,那间屋子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亮着的。夏天天黑得早,小学即使放学放的早还是要赶夜路回家,那时候站在门口的时候,喜欢往家那边看,喜欢看到那一排楼只有那一点光,喜欢看到厨房的玻璃上有白雾。上学途中,喜欢回望,喜欢看到妈妈在那扇窗前注视着我。
可是,当我的喜欢变成习惯的时候,她却走了。
他们说21天可以改掉一个习惯或者养成一个习惯。我给自己21天,看看我能不能养成一个没有她的习惯。
天蒙蒙亮,我在两个人的陪同下朝家走。这条路我走了10年,每一步都有她的影子。在我心里依旧不接受这个事实,除了麻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不是她,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家。”我感觉我在看一场电影,就是那种特别特别狗血的电影,一个少女在青春期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然后呢?接下来的情节是不是要一个人走在大雨里?是不是要一群人穿黑色的西装围在她身边看她下葬?他们会不会撑着伞?会不会哭?天空会不会下雨?
我就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上楼梯,拐弯,上楼梯。我家在三楼,打开门的时候把我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屋子里全是烟味,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被烟熏熏红了。
那间屋子曾经只能容纳下三个人,现在这间屋子挤满了人。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他们穿着黑的灰的白的的衣服,满脸愁云。可即使是这样,这间屋子还是变空了好多。
我看着他们把堆放在客厅里妈妈生前的衣服塞进压缩袋里,试图用身体的重量来减少衣服占的空间,这样他们可以少用一个袋子。
他们把妈妈养的花撤走了。还有她的书,她堆放在卫生间、厨房和任何地方的书也统统不见了。我说不上来这是整洁还是规矩。但对我来说,我感觉这间屋子被扩大了一倍。我感觉冷,我还感觉到孤独。
我在那一瞬间想起来,以前她总会一把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去收拾我的房间。那时候我总会扮可怜,眨着眼睛对她说:“妈,我一个人住那么干净的房间真的很吓人。还是乱点好,又不是宿舍。乱点才有家的感觉啊。”然后还是会被她收拾一顿再不情不愿的去收拾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我被大家晾在门口晾了多久,甘阿姨递给我一套衣服,是一件黑色的毛衣,一条黑色的裤子,一件黑色的大衣和一双棕色的雪地棉。她让我快点把衣服换好。
然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反锁上。外面还是很吵,隔着门我还能听到他们的吵闹声。但是在我的房间里,我感觉我是安全的。我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看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我好想有10来天没回家了吧,我看着我米黄色的桌子上落着整整齐齐的书,我的床单也换了,还有衣服也叠好了。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标准整整齐齐的规整的。
我脑海里她替我收拾房间的画面挥之不去。我能想到她替我收拾好房间后,疲倦的坐在刚抻好的深蓝色床单上,给我拨过去一个电话。在河南那边的我,应该是在给孩子们分饭。我摁下接通键,一边盛着饭,一边问她:“妈咋啦,我这儿忙着呢,有啥事等会儿再说,昂。”那边是她喘气的声音,她特别虚弱的问我:“雯雯,这几天过得开心吗?”我告诉她我过的好开心,好满足。我本来想摁下结束键,但是我没有。
也许是我耳边有天使吧。
我顿了一下,和她说“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妈回来给你做昂”
“妈,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多了,下午去检查。”
“妈,我在这里学到了好多。”
“那就好,你开心就是最好了。”
“妈,我得挂了,还有好多人没吃上饭呢。晚上给你打电话吧。”
“好,去吧。”
然后我就把电话挂了。那时候爸爸去北京的航班应该刚起飞。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给她打电话?我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好想她。我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恶心人的脸皮,到底有什么重要的?那所谓的青春期,不应该是让人成长吗?可为什么人长大了,那句“我爱你”却变得越来越说不出口?
2015.2.13下午六点左右,她走了。那时候真的很神奇,我站在助教的行列里,等待着我们的学员入场,然后我的肚子开始绞痛,眼前的景象就像天线坏掉的黑白电视。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用眼睛到处找阿哲,心里喊着:“阿哲救救我。”然后一黑,我跌坐到地上。被几个男生抬了出去。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在我额头上放了一块湿巾。我闭着眼睛,能感觉到有人背着我下楼梯,我知道我被送到了医院,我被放到医院的手术车上推到急救室。
当我躺在手术车上的时候,很晕,我感觉自己像飘了起来,像个鬼一样。
医生往我的胳膊上扎针,扎了好几针也没找到血管。很疼,但我没吱声。他们用仪器夹住我的一个手指头,还在我的脑袋和胸腔上抹了一种黏黏的东西,再贴上测心跳的贴。我是有意识的,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机器一直发出的滴滴滴滴的声音。
我的手机在我的兜里震,我没有力气接。
3个小时之后机器上我的心跳恢复了,但妈妈的机器上心跳变成了0。
这时候有人敲门,我整理好我风衣上的褶皱,打开门锁,停止了我对2.13的回忆和想象。
敲门的是一个大概只有一米六的中年男子,很矮,头顶仅剩的几缕头发油乎乎的贴在他的头上。黑色大衣的衣领有烟灰,牙很黄,说话的时候会晃动脑袋。陌生的面孔,他不是我的亲戚。他抓住我的胳膊,让我到门口等着。
我朝甘阿姨走过去,手里握着妈妈送给我的簪子。我问她,可不可以帮我带上。她帮我编了一个麻花辫,然后替我把簪子带上。
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叫我过去,我走到爸妈的卧室。他手拿着一个布捆,有蓝白黄三种颜色。他先让我挑几件妈妈经常带的东西,我就挑了几串佛珠交给他。他又让我喊“妈妈,别回来了”然后他就开始用布捆开始扫床,我按照他的要求开始喊“妈妈,别回来了”,周围站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我很不安。但是我嘴没有停。
“妈妈,别回来了。”
“妈妈,别回来了。”
妈妈,回来吧。
他们把妈妈的遗像交给了舅舅,让我捧着一个黑色的盆,盆里有火。我很怕火,我怕那火星会烧死我。但是我什么话都没说,没有哭,没有难过。
我们走到楼下,那个中年男人让我把手里的盆摔碎,然后跨过去。我不知道那个盆是什么做的,怕摔不碎所以用了很大的力气,出人意料的,盆摔在地上就碎了,碎片飞出去很远。我从上面跨过去后,他们把妈妈的遗像交到我手里,就带我上了车。
在车上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来自阿哲的消息,“飞机下午6点到。”我回了他一条“好。”就再也没有看手机。
一路颠簸,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到了。那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下车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把装着妈妈遗体的棺材移到车上。我听到了很大一声的碰撞声,我知道他们一不小心把妈妈磕到了。可是我好像没有了咆哮的力气。我们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等了很久,几个大人站在妈妈遗像前面供香的地方抽烟,然后把烟掐死,丢到供香的那个容器里,那时候香都没有燃完。
那一刻我想把他们掐死,再把他们丢到火化炉里。我知道,这是一个很恶毒的想法。
然后那个中年男人叫我过去,说他们在给妈妈上妆,我可以再去看她一眼,但我不能把眼泪滴到妈妈的脸上。我穿过一个个人群,惊讶竟然有这么多人失去了家人。我很害怕看到妈妈的妆容,我怕他们给她上了很浓的妆,浓到有一抹喜庆的色彩,浓到我认不出来她。
不知道穿过了多少人,我看到了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没有什么特征能证明她已经走了。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还是很有弹性,甚至不太冷。就像每个冬天她出去买菜,回家后她的脸都会被冻得红红的。我努力看着她,想把她深深的印在脑子里,这样就再也不会忘记她。我把给她的信和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放到她手里。这时候有人把我拽走了,他们一边安慰我,一边把我的胳膊拽的生疼。也许是他们怕我接受不了,然后做出什么事。
可是,我只想看看她。再看看她的皱纹和柔软的头发。
然后
永远不忘记。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工作人员说到我们了。一行人起身,家属站在遗体左边,其他人先和遗体道别再和家属握手致哀。
哀乐很吵,还很屯。仪式主持人是妈妈的某个领导,拿出写好的稿子开始念。
什么冬雨飘飘,你他妈是放屁还是瞎。
来看她的人很多,队伍很长,大家走的很慢很慢。爸爸在我旁边,痛哭。所有人都在哭。除了我。
我站在家属的行列里,面无表情。
我真的很难过。我很无助。但是我没有办法用流泪的方式来体现。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她不在了的事实。就像个追星的姑娘没法接受她的偶像退役。
在所有人都说过了他们的告别后,才轮到家人。那个中年男子让我跪下给妈妈磕头,我的身体听到这句话之后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膝盖特别的疼。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他们说完三鞠躬就有人要把我拉起来,可是我还没磕完头。
我的胳膊好疼,但是我一定要磕完这个头。别碰我,都别碰我。
在他们腿的缝隙之间,我看见他们把我的妈妈带走了。
我想叫,想让他们放手。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就好像我不存在。
我们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他们说妈妈在火化。我不知道骨灰是什么样的,但是电视剧里,骨灰是一种灰色的粉末。
门开了,那个中年人捧着一个大圆盘,盘里装着一些白色的物体。走进了,那些骨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洞,还是烫的,因为有的地方还有火光。
狗屁电视剧,五毛钱特效。
我们把她一块一块的装到骨灰盒里。头盖骨,腿骨,手指,牙。是不是听起来很吓人。但其实还好。
那个盒子里,装着我的妈妈。那个用生命爱我的人。那个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红烧排骨的人。那个,教会我生活的人。在那个盒子里。
后来的事,我不清楚。我在车上捧着妈妈的遗像睡着了。我好像哭了。因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在玻璃上看到干了的泪痕,正好在妈妈的眼睛底下,就像是她流泪了一样。
去机场的路上,S妞告诉我她在机场等我。S妞是我最心爱的姑娘,她聪明又温柔,还擅长艺术。流利的英语,乐观坚强又大方。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好安心。
S妞和她妈妈还有她对象兔子在机场等我,然后我们一起等到了阿哲和石头。
阿哲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和一双黑色的皮鞋。石头穿的是黑色的棒球服和灰色的运动鞋。他们出来的时候,我拉着S妞的手。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前面的路不会太苦的,只要我们四个还在一起。
我们吃了饭,聊了聊天。我说了说一天的事。然后我们去海边散了散步。
我知道妈妈的一些朋友在议论我,说我没心没肺。可是,难道只有哭出来说出了才是悲伤吗?那哑巴怎么办?
有他们三个在身边,我突然觉得大连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未来也没有那么难了。我真的相信了,我们四个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会跨过距离的那种很久很久。
阿哲和石头回到宾馆,我带S妞回我家。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最后两个人都累了,不说话了。这时候我听到在我的卧室门后传来爸爸的哭声。嗯,他的哭声。他哭的很大声,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
我想出去抱抱他,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
明天早上,石头和阿哲还有S妞会来家里吃饭。现在我要睡了。晚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