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双素手在水中轻轻拨动,纵是旁人百般疑惑不解,可孟菱却依旧享受着这份平平淡淡却来之不易的幸福。
轻笑着抬头,却并未在书案前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忽地忆起姚篱他早在半月前就已应征去修长城了,眼中不由染上了几分落寞。
尚在新婚燕尔之际,丈夫便要离家许久去修长城。孟菱虽是略略不悦,确是也不至于如平常的农妇一般生生将自己给熬成了个怨妇。想来,兴许是因为出身于百年氏族孟家,从小所受教育不同,眼界也不同吧。
孟家。
孟菱身为孟家的长女,本是怎么也不会和姚篱这种落魄书生扯上什么关系的。可就是那日的惊鸿一瞥,像各式话本里的剧情一样,那虽以卖字画为生却仍不失风骨的白面书生就那样入了眼,入了心。
父亲虽是百般不愿,但娘亲自由就极是宠她,她倒也是得偿所愿。可,她永远都记得父亲眼中的失望。
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地褪尽一身光环,为他洗手作羹汤。
(二)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唯孟菱一人独坐。面对一屋子的冷冷清清,那些往日和姚篱一起时,琐碎却又温馨的点点滴滴齐齐涌上了心头,抑制不住的思念寸寸蔓延开来。
又忆起往年冬日,她和妹妹们围在母亲身旁,靠近暖烘烘的炉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一屋子女眷有说有笑,偶有烦恼,也不过是关于明个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罢了,可如今......罢了,当初是她不孝在先,如今又在奢望些什么呢?
达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即便是两声清脆的叩门声。
远散的思绪被打断,孟菱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终是耐着性子起身前去开门。莲步轻移,心中泛起了一丝小小的希冀:是他回来了吗?又不由轻嘲:自己什么时候竟这么天真了?
却说嬴政看见那开门的女子后,眼中划过一丝惊艳。再一细看,惊讶发现佳人已梳起妇人发髻,嬴政虽是有些遗憾,却又不甚在意——这天下都是他的,美人儿自然也该是他的。
“在下一路奔波实在劳累,还请姑娘收留一宿。”
“前行不到二里便是驿站,公子还是再忍忍的好。”孟菱只当是遇上了哪家的纨绔子弟,却不知这次看似普普通通的巧合,竟是她此生最大的转折。
(三)
“菱儿,你可愿入宫?”
“父亲希望我进宫吗?”
“为父自是不愿你进宫的——伴君如伴虎,父亲只想你一生平安喜乐。”孟父定定地看着孟菱,眼中闪烁着不容忽视的精光,“可是孟家的家主希望你进宫,孟家需要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和孟家,您只能保一个。”她一字一顿地清晰说着,冷静得残酷,“父亲,我和家族,谁更重要?”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菱儿,这没有可比性。”他终是缓缓开了口,却不是孟菱想要的答案。
“是家族吧?”她突然笑了,凄清而又粲然,“我早该知道的,您是孟菱的父亲,却也是孟家的家主 。家族的利益对您来说永远至高无上,不是吗?”
“孟姜,你不明白么。”
“是啊,我不明白。可我又该明白些什么?从菱儿到孟姜,你是在告诉我其实我并不是了无牵挂的孟菱,而是同家族荣辱与共的孟氏长女孟姜吗?”似是释然,又似是困兽放弃了挣扎般,“恭喜家主,您又成功地为家族建设添砖加瓦了——虽然,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
“孩子,不管如何都要记得,你是孟家的长女,你身上流着的是孟家人的血。身为孟家的女儿,既然承受了家族带来的荣耀,就该承担起家族的荣光。”看着孟姜离去的背影,孟父仿若在那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四)
推开门,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望着头顶的天空,那是一片久违的湛蓝。
娘说:“你父亲糊涂!家族的壮大非一日之功,又怎么能拿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来换呢!那宫里是什么地儿?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啊!”
娘说:“囡儿不怕,就是天塌下来也还有娘呢,总会有办法的。”
娘说:“囡儿,这是非之地你是留不得了,赶紧收拾细软走吧,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总之越远越好……”
......
她的鼻尖不由有些发酸。
可是,娘你知道吗,她是孟姜啊。
“姜者,长也。”
她是孟姜,是孟家的长女,便理应为孟家撑起一片蓝天。
我孟姜,身为孟家的长女,既然承受了家族带来的荣耀,就该承担起家族的荣光。
这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也是一种守护。
(五)
冬日的风,很冷,直直地冷到了人的心里。
孟姜无力地卧在榻上,双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两眼空洞而有无神,只因泪已流干。
“小姐,您这又是何苦?”
“......杏儿,你知道么,孟菱死了呢。”她突然低低地笑起来,衬着满殿的冷清,愈发孤寂。
“呸呸呸!小姐您不是好好儿的坐在这儿吗,干嘛这样咒自己!”
“我?我是谁?总之不会是孟菱的。我?该是孟姜吧。”
“小姐?”
“姜者,长也。我即是孟家的长女,自然该是孟姜的。”又是一阵沉默,“至于孟菱?那不该存在的,只能也只会有孟姜。”
“小姐,您后悔吗?”杏儿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依旧不明白。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孟姜身为孟家的长女,自然有义务为家族而谋划。”这是一个世家贵女的骄傲。
“小姐,您现在越来越像家主了。”
孟姜并不答话,只是浅浅地笑着:“杏儿,如今在这宫里,你该改口唤我娘娘了呢。”是啊,越来越像了呢。
推开窗,阳光静静地洒入,整座宫殿又恢复了应有的生机与活力。
人生本是孤寂,热闹都是强装。看叶子绿又黄,心头一点凉。
(六)
深宫漫漫,最难捱的,便是岁月。
孟姜斜卧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细细数着进宫这些年来的日子。 却,蓦然想起了初进宫那日。
那一日,她便要进宫了。没有父母喜上眉梢,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只有母亲喉中欲发不得的哽咽。她的心也渐渐跟着酸楚起来。
她突然,好想回当初那个家看看,那个盛满了她和姚篱一起的无限温馨的回忆的地方,也是那个,她第一次遇见嬴政的地方。
还记得,那日的阳光也是这么暖,可怎么就没能暖和暖和她那颗冷冰冰的心呢?她在曾经的自家屋前,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坟包前的那块木牌上,赫然是她曾深深眷恋的那人那字——亡妻姚孟氏。
心在一瞬间坠入谷底,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真正正地同那些过往断了个干干净净。可她除了落两行清泪,什么也做不了。浑浑噩噩地进了宫,她终是一病不起。
秦五年,入宫,荣宠一时。
秦九年,有孕,不足四月,小产。
秦十三年,救驾有功,但幼子早产,未满月便夭折,自此愈发宠冠后宫。
在后宫沉沉浮浮这么多年,她恨过怨过,悔过念过,直到最后的无奈与坦然。人与人,从来是债。
(七)
红颜易逝,奈何桥旁。
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这总是热气蒸腾的孟婆汤,也许就是唯一的温暖了吧。
白无常说,孟婆的汤里少了几分姜的辛辣。
黑无常说,孟婆的汤里有一股刺鼻的姜味儿,似乎悄藏了一个人,一辈子的辛酸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