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以为苦的日子
夏天的大太阳是可畏的,出个门,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只想快点回家窝在空调房里。这时马路边传来一个小姑娘娇滴滴的声音:“妈妈——,太阳真是歹毒,把我的雪糕都晒化啦!”循声望去,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扎着个小辫,仰着嫩芽似的小脸,手里举着一只流着泪的牛奶雪糕。也许是想快点离开大世界的热蒸笼,那个妈妈只撑着遮阳伞,带着女儿急急地走,并没有回话,仿佛张一下口,多说一句话,太阳就会把口水晒干把人晒化,或者是担心流的汗把脸上精致的妆容给弄花了。
热归热,雪糕也照吃不误,小女孩的娇还是要撒一撒的。于是又重复了几遍“太阳好歹毒,把我的雪糕都晒化啦”这样的话。据说现在的小学生都特别喜欢用比喻拟人造句说话,童心的世界太阳也是可以和白雪公主的继母一样狠毒令人讨厌的。我不由得笑了。然而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真正领会过太阳的歹毒呢?所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只是朗朗上口的诗句罢了。
我小时候领教过太阳的厉害的。所以我深知超市和菜场里每一种物事背后的艰辛。有许多事情不身体力行不会懂得其中滋味,隔行如隔山呀。
在我村人们称夏天的太阳为“毒日头”。
日头是真毒呀!毒得能揭掉身上的一层皮的。大人骂小孩,“再调皮捣蛋,看我不揭了你的皮”,那只是骂骂而已,不必当真的,可是毒日头真能揭掉人的一层皮呢。
天气再炎热,农活也不等人。稻谷成熟了就要收割,割完了,田就要整理出来又插上秧。这是一连贯的活儿。不用人催,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要吃饭,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称之为农忙。
我奶奶是裹脚老太,走路尚且拄着拐棍,田里活是做不了的,所以留在家里煮饭洗衣,妹妹年纪最小,也留在家里。一家七口人吃饭,干活的主力只有我爸我妈。农活不等人,娃娃兵好歹也是兵,所以我和我姐去帮忙,我弟也不例外。有时我和我弟能留在家里,帮我奶奶煮饭时烧烧火,不用抛头露面,在家里想喝口水就喝口水,想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这样的机会是值得羡慕的。
那时家家户户是有水田的。有近有远,近的在家门口,远的要经过村尾的一座小桥,再走上一段长长短短的路。每次插到最远的那块水田,我们都高兴坏了。心里憋着一个声音:只剩下这一块了,马上要上岸了!我村人把农田全部插完洗脚上田埂称为“上岸”,这个词意味着辛苦暂告一个段落,胜利的到来。现在学子们把经历一番书山题海然后考上公务员也称为“上岸”,是一个味道。大家都憋足了劲儿拼命干活,先上岸的人家,说明那家的主人会打算,做事勤快又麻利,会得到一致的羡慕和赞誉。迟迟上岸的人家,则一般是偷懒,干活不会打算又不舍得下力气,是要被笑话的。谁愿意落后呢?所以都和夏天拼着命,和毒日头拼着命。
大热天的,头顶着毒辣的太阳,每一个毛孔都被刺痛。午饭后我和我姐还在竹床上流着口水睡觉呢,我爸就独自出门了。几点出门的,我妈有时也不知道。等我和我姐在竹床上爬起来,我爸我妈已经在田野里忙碌个把小时了。不让我和我姐跟他们同时出发,就可以避开最辣的太阳,这是我爸作为人民教师疼爱子女的一种朴素的方式。
去的路上,我提着一壶矿泉水,一边甩着手走路,一边看田野的风光,陌上花开缓缓而行,什么花呀,草呀,云呀,蝴蝶呀,都好看的。脚步可以放慢一点,也没人催的。那小瓶的矿泉水其实是接的井水,冰凉凉的,特别解渴。
记得那一次,插到最远的那块水田了,水库堤坝下的那块水田。天真热,可大老远的来了,一般是不会早早收工的。到了上午十一点,太阳光十分热毒,水田里的水升温到有些烫小腿,汗从额头流到眼皮,眼睛咸涩得睁不开。撩起汗涔涔的衣角擦一擦,热浪袭人,是真有热浪的。视线里的空气变成透明的热浪,一波一波地微微荡漾,像水纹一样。
我妈和我姐是干活的好手,我干活却拿不出手。刚开始时总是努力地追赶,使手上分秧、插秧的动作衔接得快一点,于是水田里传来手肘击打水面的嗵嗵之声,不一会儿,只见一株株绿色的秧苗像士兵那样整齐地排列着,苗叶修长,翠绿得让人想多看几眼。我正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等我回过神来,我妈和我姐的田垄已插到我后面好远了。惊觉之后,再奋起追赶一阵,好不容易在我妈插第二垄秧时我们距离才靠近。过了一会儿,我妈再和我换,以免把我围在了秧田里出不来。
每次插秧我都要一边唱歌儿的,时不时地起身,看看广寥的天空,碧绿的秧苗,听着小鸟的啁啾,总忍不住把从电视里学堂里学来的歌儿挨个乱唱一遍,好像种田是多么享受的事情,每次我爸我妈总要笑笑的。至于拖没拖后腿,我是不管的。这次一开始我也唱的,然而渐渐不唱了。
我妈每次都是插完两三垄才喝上几口水。我插秧是快不起来,喝水却是性急的,好不容易插完窄窄的一垄就要去田头那儿猛灌一阵。井水放在暖水瓶里,喝起来冰冰甜甜的。被热浪包围的身体瞬时全部毛孔张开,人舒服地打了一个激灵,于是再去插一垄就有了干劲,有了盼头。
我看着被毒日头烤得胸膛红红的我爸,他正仰着脖子,嘴巴对着瓶口,痛快地“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仿佛一头美丽的水牛。平日里他穿着休闲西服,上衣袋口总别着一只钢笔用来批改作业,写出很美丽的字迹。或者周末的黄昏坐在床边,拿着歌词,和我妈唱着《公关小姐》《东方商人》的主题曲呢。看他喉结在动,其实也没喝下多少水,因为我妈说要“细水长流”。我的耐力没有我爸我妈和我姐好,所以每插完一垄都要跑去喝水。喝水也不俭省。我妈看看烈日下还有一片水田仍是一片白水,就对我说:“省着点喝,细水长流。”
我弯着腰,胸前感受到水田里升起的热气,背后是湛蓝无限的天空,白云像被人撕扯成一抹轻纱那样点缀其中。想到快上岸了,想到立秋后秧苗又青又壮、稳稳地立在水田里,玉树临风,忽然有一种静静的高兴。
回家换衣服,手碰到腰那儿,辣辣地疼。我妈帮我撩起衣襟一看,“呀!晒起皮了。”这才知道夏天的日头是毒得能揭人的皮的。我妈的眼里蒙着一层湿湿的雾,闪动着心疼和忧伤。
小孩子的心是装不住忧愁的。农活一忙完,洗脚上岸的那一刻,对着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婶娘娘大声地说:“我们上岸啦!”语气里就有十分的满足和自豪感。又比如酷热时我爸突然慷慨地买回一个又大又甜的西瓜,或者用谷子从门口卖水果的小贩那里换回几样水果,家里杀了一只鸡或者今晚煮肉面,洗完澡后身上被奶奶扑上好闻的爽身粉一家人围着小圆桌吃饭,院子里的夜来香开了,花香扑鼻,清风送爽……都是高兴的。活干完了高兴,有好吃的高兴,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觉高兴,看好看的电视剧《海灯法师》《新白娘子传奇》高兴,被我小学老师夸了几句高兴,看一本喜欢的小人书也很高兴。早把毒日头忘到九霄云外去啦。
那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旧故事了。若干年后,田地都给别人收去种了。我爸象征性地留了一块菜地种。到现在他种菜还种得极好。一到夏天,我大部分时间就窝在空调室里,不知节候和今夕何夕。时间刷刷地向前跑,就像小时候我无畏地甩着手走在开满野花的田野。
多年以后,回想起,在碧空之下、远山之畔,我和我爸、我妈、我姐一起插水稻的那一幕,我就十分想念那炎夏的热和井水的甜,更念念不忘那天空的湛蓝和云朵的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