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的身份很尴尬。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并且各自重新成家、各自又生了孩子。母亲不能把小新带在身边，父亲也不可以。母亲的新家在城东，父亲的新家在远方一个小城，小新留在家里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这样一过就是10年。10年里，小新一直都是被探望的孩子。母亲有空的时候会一个星期探望他一次，有时带他去外婆家吃饭、或者出去吃饭，或者给他买些衣物、去下游乐园。父亲有空的时候会一两个月来探望一次，会带他去吃饭、买东西，还留下一些钱。当然他收获的叮咛也很多：好好读书，不要学坏；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偷懒；作业要认真做，别整天看电视；你的成绩那么差，去上补习社吧；你看你的衣服那么脏，也不知道洗洗……他还会收到很多抱怨：你看爸爸在外面工作挣钱很辛苦的，你不好好读书，你能做什么？我是没办法照顾你，你自己也要争气，别整天到处捣蛋，妈妈教你多少回了，就不知道改，整天都这样……
可是父母不知道这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彷徨的时候不知道该找谁；遇到委屈和困难的时候不知道该找谁；在闯祸后不知道能够躲在谁后面；在遭遇生理变化时，不知道找谁告诉他怎么办……于是他很喜欢去同学家里玩，因为同学的家里有爸妈。虽然他在同学家里也不说话，偶尔还被同学的爸妈教训两句太贪玩，他也喜欢听。天天中午吃过饭，撂下饭碗就跑去同学家。虽然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对着一部没有储存卡的手机发呆，他也乐此不疲。
当老师说你看你成绩这么差，又那么懒；做个学生成绩不好，做个孩子不帮忙干活，你说说你有什么用？他摇头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看着他茫然的样子，我觉得语言都是苍白的。谁来告诉他，他是重要的；他是被需要的；他是被期待的；他的存在不是多余的。老师能做的，只能告诉他。只有自己有价值了，才重要，才会被人需要。
今天，还是他。老师觉得自己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小新在这个学期开学以来，整整一个九月份都表现得特别懒散，老师催他交作业时他常常推脱，或干脆逃跑。甚至有两次当着众多同学的面跟老师对着干，一次是调位的时候拒绝离开他原来的位置，老师找他谈话非常不配合，一脸愤怒就是不合作；另外一次是他在课堂上睡觉，老师找他了解情况，他拒绝去老师办公室，还在教室里说：“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当老师终于把他找到办公室开始谈话时，他表现得非常激动。老师说：“我叫你来，你就认为一定是要挨骂啦？”他点头。老师又说：“难道你觉得自己没办法做对一件事情吗？只要是找你，就是你做错事情啦？”他忽然狠狠地说：“是。”老师一看他这样子不对劲，紧接着重复一次上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就那么差劲？没有能力作对一件事情？”他又大声，甚至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是！”然后仰起头，两个眼球明显地鼓起来，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老师看他这个样子，是没办法说下去了，就说：“那现在告诉你，我这次找你来，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而是你妈妈打电话来找你。明白吗？她找你什么事，我下午再跟你说，现在你先回去上课吧。”
看着小新回了教室，老师给他的妈妈发信息，跟她说小新这一个月在学校里的各种不合作，提议家长注意孩子的思想动向。不料，家长回过来一条信息，让老师深感无奈，但同时仿佛看到了事情的突破口。家长说: “我跟他吵翻了，他现在不待见我。他现在不见我，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你有事找他爸爸去吧。”
说起小新的爸爸，还要说回半个月前小新不愿意调位的事。那时候刚好第一单元小测的成绩出来，小新才考了4分。这是全年级都不曾出现过得分数，更别说平常考试一直有60多分的他。老师觉得两件事加起来，有必要跟他爸爸谈一下。哪曾想，他爸爸在电话里一听是说小新的学习态度和成绩的事情，就直接打断老师，粗鲁地说：“老师啊，我个仔的学习我说完全放弃了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拿他学习上的事情来烦我…….”老师听他这样说完，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后来跟他的各种扯皮就不说了，总之这个家长最后还是固执地坚持只要求学生能够顺利毕业，不要求在学习有任何作为。临挂断电话前，还撂下一句话说：“如果他有违反学校纪律，严重到影响毕业时你再跟我说，到时候我会出手的。”老师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次。
说回跟他妈妈发信息的事。老师转述了小新爸爸的话，他妈妈马上就火了，回过来一句：“好，他不理是吧。我来。明天我四点收工就去找你。”
下午放学时，老师看小新没走就叫过来说话。这个时候小新已经恢复平静，当老师说：“你拿个凳子来坐着跟我说话，你这么高我没办法跟你说话。”时，他还笑了。看他坐定，老师状似不经意地说：“你妈妈今天打电话来说，你跟她闹翻了，是什么意思？”小新的脸马上阴了下去，老师看他这个表情，知道事情比较严重了。就换了口气，认真地问他：“你是因为当时发脾气了，然后忍不住说了不理妈妈的话吗？”他支支吾吾的，就是开不了口。老师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看躲不过了，就说：“唉，事情有点复杂。”老师看那会儿也不是长谈的时候，（校门快要关了。）就想先握住重点。“那你说，你内心里是不是真的要跟你妈妈绝交？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吧？只是当时生气了，说的气话而已，对吧？”他低着头，沉默着不说话。当老师再三追问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吼了一句：“你问问她当时说那句话时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吼完甩头走了……
老师一直忍着没有跟他妈妈再沟通，而是一再确认家长能否按约定来到学校。今天下午4点半的时候，小新的妈妈终于出现了。老师单刀直入，直接说：“我问你件事情。我昨天问小新为什么会跟你闹翻的时候，他很生气地说‘你问问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请问，你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说了哪句话令他这么受伤？”话一问出来，家长的眼眶就红了。然后哭着说了半个月前的事情，其实还是那次跟他爸爸通过电话后，我跟她也反映了小新在学校的情况，他们就是在当天晚上的电话通话中闹掰了的。
“他当时很生气地说了很多我不负责的话，说我抛弃了他。气得我很火爆就吼他一句‘以后你有事不要找我。’。我才说完他就挂了电话。然后删掉我的QQ，微信，甚至在手机里拉黑了我。我自那以后再也找不到他，也没有机会再跟他说话……”事情说清楚了，我们都弄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小新在爸爸那里受到冷漠的对待和沉痛的伤害，现在他是把爸爸带给他的那种痛苦转嫁给关心他的人，先是妈妈，然后是老师。
“你想见他吗？”老师问。
“我怕他见到我还是会发脾气。”家长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即使他有情绪也要让它爆发出来才行。不然，你们之间怎么和好？”老师劝道。
“那好。”家长满脸期盼。
老师把小新从教室叫了出来，然后在长长的走廊上边走边跟他说：“小新啊，你看老师平常批评你的时候说过一些很厉害的话，也说过‘你不想读书就收拾东西回家去的话’你有记恨过老师吗？”他轻轻摇头。“你心里会认为老师是真的把你赶走吗？还是其实更希望你能安心在学校里学习？”老师接着说：“希望我能留下。”小新答得很干脆。“那我说过那么多难听的话，你能原谅老师吗？”老师接着引导。他又点点头。老师说：“那好，谢谢你。现在有个人，也需要你的原谅。”说完，正好走进办公室。
小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泪眼婆娑的妈妈，头一下子就偏过一边去了。 “这么多天没见我，你就没有想妈咪吗？”家长开始哭诉，眼泪一串串的，不一会儿就哭得一抽一抽的了。“我知道我那天很生气，说错了话。现在我当着老师的面跟你说对不起……可是，你就因为这样把妈妈十几年对你的关心全部否定吗？你不要妈咪了吗……你知道这一直以来我能够捱得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吗？就是为了我们俩能生活好一点，你是妈咪的精神支柱。你这几天不理我，我就想着死了算了……又想着我死了，就真的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家长絮絮叨叨地说了将近十来分钟，声嘶力竭，小新的眼眶也红了，一直倔强地别着头。老师看差不多了，伸过手去，握着小新的手说：“小新啊，你转过来。”他的头转过来了，但还是低着头，眼睛看着手。
“老师刚才问你，当老师在生气的时候说那些难听的话，你能不能明白老师的用心，原谅老师。你说可以原谅，因为你知道老师是对你好，真的为你好才管教你。所以，可以原谅，对吗？”他点头了。
“但是，小新。我只是对你好了两年而已，从初一、初二到现在初三刚开始一个月，我才关心你两年，你都原谅我了。那妈妈爱护你十四年，你还能不明白她的用心，不可以原谅她说错了话吗？”他抬起眼看了一眼妈妈，又垂了下去。
“是，我知道你妈妈说了那句话，真的是不对，你受伤了。你真的伤心。我也认为作为妈妈永远都不可以说那样的话。”他的眼泪滚了下来，鼻头发红，开始忍不住抽咽。老师扯过一张面巾纸给他，拍拍他的手臂，接着说：“可是，我们是人都会犯错。就像你从小到大犯了无数次错误，妈妈都原谅了你。无论你闯了多大的祸，惹了多少麻烦，妈妈都帮你解决。现在，她诚心道歉了。你觉得可以原谅吗？可以原谅，对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家长的哭声又忍不住了。“你说嗯。”这次，直接大力地点了两下头。
一场误会解开，两母子就差抱头痛哭了。老师适时地说：“小新你一直喜欢周杰伦的歌，你知道他为什么红遍大江南北，连老年人都喜欢他吗？”小新茫然地提起头，看了眼老师。显然他不知道，除了年轻人，居然还有老年人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大孝子，你听他的歌里有多少是专门写给妈妈的。《听妈妈的话》最明显了，是吗？”注意力转移了，小新和妈妈的情绪开始慢慢收敛起来。“如果以前，你不知道你的人生意义，奋斗目标在哪。现在你知道了，在这里。”老师指着家长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一个有能力负得起责任的人。你必须得学会一门技术，长大后有工作的能力，有生存的能力，才可能在以后妈妈需要你的时候能够为妈妈做些什么。你说是吗？”小新的眼睛慢慢亮起来。这时候，家长也加入了谈话，引导小新去想自己擅长的事情，能够学会的科目，能够做到的事情以及能够考取的分数……
校门口，家长由衷地对老师说：“谢谢你。”
老师站在门口目送她，嘴巴里喃喃自语：“父母与子女，教师和学生，都是一场重复的辜负。你爱我，你不自知；我爱你，你不回应。最后我们都会慢慢走远，越走越远，直到回头时，你已不在路的那一头，再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