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书
【原典124】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
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之心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唯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
“博学审问”,前言已尽。
“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唯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
“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
舜之“好问好察”,唯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注释】
多闻多见:论语中有两处提到,1、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今译:子张学习做官。孔子说:“多听,保留疑问,慎重地谈其余的,就会减少错误;多看,避开危险,慎重地实行其余的,就能减少悔恨。言语减少了错误,行为减少了悔恨,俸禄就在其中了。”2、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今译:孔子说:“有这样一种人,可能他什么都不懂却在那里凭空造作,我却没有这样做过.多听,选择其中好的来顺从;多看,然后记在心里。这是次一等的智慧。
前言往行:《周易·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今译:君子应该多了解、多领会前贤先哲的言论和行事,以培养和提高自己的道德学问。
好古敏求:语出《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译:孔子说:“我并不是生来就有知识,而是喜好古代文化,勤奋学习得到知识的。”
博学审问: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今译:做事要广泛地学习,仔细地探究,谨慎地思考,明确地辨别,最后要切实地去施行。
温故知新:语出《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今译:“温习旧有的知识,了解新的知识,就能成为老师了。”
博学详说:语出《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今译:孟子说:“广博地学习,详尽地解说,目的在于融会贯通后返归道简约去。”
好问好察:语出《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今译:孔子说:“舜大概是最明智的人了。他喜好询问而且善于明察浅近的话,隐恶扬善,把握住两个极端,取其折中施行于民众,这是所以成为舜的原因吧!”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语出《孟子告子上》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今译:孟子说:“仁是人的本心;义是人的大道。放弃了大道不走,失去了本心而不知道寻求,真是悲哀啊!有的人,鸡狗丢失了倒晓得去找回来,本心失去了却不晓得去寻求。学问之道没有别的什么,不过就是把那失去了的本心找回来罢了。”
【译文】
你来信说:“你认为《大学》中的‘格物’是专指于本心来格求的,尚且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六经》《四书》中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等,这些都很明显是在处事和辩论的过程中求得的,由此可见下功夫的顺序是不可紊乱的。”
“格物”的含义,前面已经详细解析过了,勉强说得过去的疑虑,想必已经不需要重复解释了。至于“多闻多见”,是孔子因为子张好高骛远才说的,子张以多闻多见作为学问,而不能自内心格求,存疑懈怠,这样他的言行不免会后悔,而他所谓的见闻恰恰助长了他好高骛远的气焰。这是孔子纠正子张专以多闻多见为学问的治学毛病的说法,而不是在教子张把多闻多见当做学问。
孔子曾经说过:“大概有一种人,什么都不知道却喜欢凭空瞎说一通,我不是这种人。”这和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一个意思,这话正说明格明自己内心的良知不是由于多闻多见。至于孔子所说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而这也是第二位的事情了,所以孔子才又加上一句“这是次一级的知了”。以多见多闻的知为第二位的,那么首要的学问又指的是什么呢?从这里可以窥见圣学致知用功的地方。孔子对子贡说:“端木赐呀,你以为我是博闻强记的人吗?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是靠‘一以贯之’的。”假使良知果真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不就是在欺骗子贡吗?一以贯之,不是致良知又是什么?《易经》中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如果以积蓄存养德行为目的,那么凡是更多地了解圣人言行的人,难道不是在做积蓄德行的事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好古敏求”就是喜好古人的学问而勤奋追求自心天理。心即是理。学什么?学此心。求什么?求此心。孟子说:“学问的道理没有别的,只要把放纵的心收拾回来而已。”不是像后人以广记博诵古人的言辞博好古之名,而实际目的却是汲汲于求功名显达于人前。
“博学审问”,前面已经谈过。
“温故知新”,朱熹也认为“温故”属于尊德行。德行难道能从心外求得吗?知新必须通过温故,温故才能知新,那么也可以证明知行是不可以被分作两截的。
至于“博学而详说之”,目的在于融会贯通后返归简约。如果没有返归简约的说法,那么“博学详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舜好问好察,就是用中正平和使其心至精至纯达到天理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学习,什么时候离开过践行、抛弃过辩论呢?但是从事践行和辩论,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致其本心的良知,而并非像后世学者只把空谈作为知,把知和行分成了两件事,然后产生了下功夫有先有后的说法。
【解读】在这段回信中,王阳明针对顾东桥的怀疑进行了分析。知识与良知的关系在宋儒哪里主要表现为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的关系。阳明认为孔子的多闻多见非以立教,而是因人施教。闻见之知乃知之次,良知才是本体之知,致良知是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至于“前言往行”、“好古敏求”等看似向外探求知识于事为之际的各种表述,在阳明看来,均不过将本心良知推至事事物物而已,本质是致良知工夫,体现了知行合一的宗旨。
在阳明看来,能够致吾本心之良知,事事物物便可各得其理,这就是知行合一之功。按照“知行合一”的体用关系来认识日常事情,那么人的一切行为,如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慎思、温故知新等都是知行合一的,绝非两截功夫。
总有许多人认为,要做圣贤就要首先把圣贤书全给学一遍,最好能够全部背下来,甚至成为该领域的专家。否则,总觉得惴惴不安,没有信心。大错特错!修学圣道首先要破除的就是这个邪知邪见。多闻多见,只是虽然增加,但如果没有经过心上的行持,真正形成一个个的心灵程序,这些只是反而会成为障碍,阻碍人成圣成贤。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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