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乎的

这是我工作以后的第一次住院。

我的主治医生是我姐姐。她说,我得住院打点滴,至少三天,说不定七八天。

多年以来,我特别讨厌去医院,这种感觉应该是源于小时候的一次住院经历。

我骑自行车摔倒了,掉进了小水沟,胳膊受了伤,打了绷带,在医院待了几天。印象中,医院就是白的,到处弥漫着特殊的味道,瘆人。墙白,床白,天花板白,电棒白,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一身白,连绷带也是白。

以至于后来的中考高考体检,我都怕的不行,直冒冷汗,甚至到了讳疾忌医的地步。

有时,我还会埋怨姐姐,选择什么职业不好,非要去当医生,我不喜欢。

不舒服有些时间,差不多一年多。我嘴上不说,心里直犯嘀咕,老是往严重的方面想。我自己捡些药,不敢去医院检查,说到底,还是怕。

熬不过家人劝说,我最终听了姐姐的话。在姐姐的陪伴下,我做了个彻底检查。CT、磁共振、血液、彩超和胃镜等等,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瞅了个遍。

结果出来后,姐姐说,问题不少,但问题不大,输几天液,消消炎,补点营养,要注意饮食,早点休息不熬夜,讲卫生,点滴结束捡些中药煎煎,等等,说了一大堆。

我一一记下,也宽心不少。


清城县的中医院,挨着淮河边,设施一般,只有一进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进入中医院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雕像,医圣张仲景。

北边是医技楼,南边是住院楼,中间是门诊楼,门诊楼一楼是药房和收费处。住院楼和门诊楼连在一起,每一层都有连廊。

姐姐在内科,四楼,是内科主任,我也就去了内科,四楼,是病号。不过,我死活不给姐姐面子,叮嘱她切不可说我是她弟弟。

姐姐同意了。

人真多啊!

走廊里的排椅上坐着几个人,在打点滴。

我心想,怎不找个床位呢?

护士站太小,只有两个病房的空间,外间堆放的几乎都是杂物,说是杂物,其实也就是衣服和茶杯,墙角竖着个氧气罐。中间横着个咨询台,挨着窗户的一角有个水龙头,淅淅沥沥,有水在滴。里间是配药房,桌子挨墙环形走着,桌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大大小小的液滴。

几个护士各有分工,忙忙碌碌,有说有笑,一个圆脸小护士在玩手机,一个护士挺着大肚子,时不时扶扶腰,喘口气。

我问:“我的床位上有人,我去哪里?”

那个圆脸小护士顺口说道:“喊起来啊!”

我说:“有个小朋友在躺着,周围一圈人,不合适吧?”

她说:“那你看看哪有空床,你不是输完就回吗?这样吧,你去416病房,那有空床!”

我说:“好。”

我心想,她怎么知道我输完就回?

护士们太忙,我就自己高举着液滴,小心翼翼,准备向416病房走去。

刚要转身,那几个护士在哈哈笑,好像那个圆脸小护士还在吐舌头。

弄的我莫名其妙。

416病房的门虚掩着,露出一丝缝隙。

什么味道?

尿骚味和屎臭味夹杂一起,翻腾着,一浪一浪。

我颤抖了一下,心里一紧。

要不要进去,我在考虑。

想吐!有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往上涌,快到嗓子眼时,被我压了下去。

我不在用鼻呼吸,直接换嘴进气出气。

此刻,我终于明白416病房为什么还有空床,护士妹妹为什么偷笑,楼道里的人为什么宁愿坐在排椅上打点滴啦!

就我能,捡了个便宜!

病房里共三张床,门口、临窗、中间各一。只有临窗的有人,是个老爷子,脸靠墙,正侧身躺着休息。

我挨着门口的躺下。

老爷子不时的呻吟,咳嗽,时短时长,时急时缓,时轻时重。我的心思不可避免落在他身上,以至于我默默计算着他到底咳嗽了几声,呻吟的时间究竟有几秒。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关注老爷子,自己也是病号,专注点,坚持一会儿就回去了。这些时日,工作连续加班,我也累了,确实需要休息。

我拿出书,翻了几页。说是在看,其实也没读进去。眼睛不会聚焦了,所有的文字模模糊糊,会飞,就像在玩一种游戏——从一副杂乱无章的图片里,找一个立体的物什出来。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无聊。

咳——咳——咳——哼——哼——哎吆——哼哼——哎吆——

老爷子的呻吟声有所加强。

我不由默默地注视着他。

一声沉闷长音,咔——是一口浓痰。

他慢慢起身,肚子连带大腿,一挺,没有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吃力的抓住床沿,左手在空中划过,象征性地在用力,缓缓侧过了身。

他右胳膊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右手中指轻扫床头的卫生纸,扫了两下,卫生纸动了,终于抓到了,是一卷。

右手抖动,纸打开了。

右手徐徐抬起,凑近嘴角,咳咳两声,手猛的一送。

包着痰的那片纸仍和整卷纸连在一起!

他好像舒服了好多,伴着一声满足的呻吟,僵硬地往下躺,猛的一个后仰,全身躺下。

床咯吱一声。

他喘了一口气,右手动了一下,终没有撕掉。

左手慢慢从身体上绕来,帮助拽着整卷纸,右手一使劲,包着痰的那片纸终于和整卷纸分开了!

他右手一松,纸竟掉到了地上。

我好想过去帮帮他,可我没动。

这时,老爷子终于注意到,病房不止他一人,还有正打着点滴的我。

老爷子怔怔的盯着我。

我也望着他。

老爷子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平静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死一般寂静,脸庞干瘪,胡子拉碴,嘴巴微张。

突然,老爷子抬起右手,稍稍举起,手指头捏在一起,比划着,嘴里好像说着什么。

我一愣,没有听清。

他好像看出我在疑惑,同样的手势,他又比划一遍,嘟囔着。

我还是听不清。

不过,对着口型,我终于知道了他说的话——去球了!

“去球了”,是方言,“完了”的意思——他告诉我他的时日不多了!

门外传来短且闷的声音,是金属擦着地面发出的特有响声,几乎与我的心跳同频。

共振的效应显现了,我开始难受。

我恼了,要发飙!

我掀起被子要冲出去,外面却没了声音。

我悻悻地瘫在床上。

那声音又响起。

我开始冒汗了。

我忍无可忍,拿起液滴,拉开门,边走边吼:“搞什么吗?有你这么搞的吗?”

楼道里都是人,噪杂。

一位平头老叔,穿着旧背心,在打扫卫生。老叔拽着把扫帚,走一步扫一步,忙个不停。玻璃瓶刮着地面,顺着扫帚,一点一点往前赶。灰斗里只有三五个小瓶子。灰斗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这纯粹是看着玻璃瓶在扫帚和灰斗之间摩擦滚动!

你这不胡球整啊,老叔?

其实,发过火后,我就后悔了。尊老敬老,我不该对一位老人大吼大叫,语气平和提出意见也未尝不可。那么大岁数的人,在医院里收拾医疗垃圾,还不是为了多挣几毛,为家做个贡献。从这点上说,我的吼叫说明了我的无修养,老叔并没有接一句话,更说明我的素质低下。

我意识到自己的无聊和无趣了,便不在言语。

可奇怪的就在这里,为什么只有我一人大吼大叫,别人都修炼到了不屑叨叨的境界?我有点纳闷。我吼了,周围安静了,人们会不会骂我的不道德不近人情?可那份安静,他们也确实享受到了啊!

他们为什么不说呢?我郁闷的就在于此。

我一手高高举着液瓶,一手尽量放低,缓缓步入病房,挂起液瓶,把被子多叠一层,高度差不多了,慢慢的侧身躺下。

我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和慢悠悠旋转着的浅蓝色风扇扇叶,为自己的失态自责。

还好,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轻松了不少。

手回血了,鲜红的血液,弯弯曲曲,充斥着针管,有两指多长。

我看着它慢慢变淡,变淡,直至消失。

我实在是不敢在瞄向老爷子了。

我抬头望向中间那个胖胖的的滴管,看着液滴一滴一滴匀速滴下,仿佛整个世界只有那一滴一滴的液体在流动,从高到低,缓缓地流入我的身体。

一滴,两滴,三滴……

眼皮有些沉重,不想睁开,困了,我要睡会……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有人在推我,还对我说话:

“小伙子,滴完了!”

我从梦中惊醒,心跳更加急促。

一个干瘦的老奶奶站在我眼前。

看的出来,老奶奶和老爷子是一家人。

也不知道老奶奶什么时间过来的。

看我醒来,老奶奶笑了笑,一小步一小步挪移着,挨着中间病床躺下。

她好像在和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好多:孩子们都在忙工作,过不来,她身体也不好,爬高爬低买饭抓药喊医生,一来回总是好久,腿和腰疼的厉害!

老爷子咳嗽时,她也只动了动脖子,吧嗒吧嗒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我出去换点滴,护士站人太多。我在外面排椅上坐了一会儿。

大概五分钟左右,我回来了,推门进去。

老爷子正坐在一个自制的便桶上使劲,裤子褪到了脚踝,手紧抓着床沿。

老奶奶坐在中间的病床上,扭头冲我尴尬地干笑一声,说:

“人老了,不知羞!”

我要崩溃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我准时来到医院。

我看到我的床位上还是那个小朋友,正在吃饭,就没有过去打扰。

不过,我死活不敢也不想去416病房了。

来到护士站,我只是简单询问一句:

“还有空床吗?”

一个小护士笑笑,说:

“416病房有!”

我不再搭话,自己提着液滴,去了连廊的拐角处。

这里虽有人,可清净了不少,我能翻翻书,还有窗户可以眺望。

远方是淮河,我仿佛闻到了水香,看到了杨柳依依,碧波荡漾,朋友们在河边尽情地挥舞钓竿,一条条鲫鱼活蹦乱跳,嗖嗖地被提起,装入网兜。

临近的病房有一个高高的小窗,里面有声音传出。一个老汉正合着音乐,在唱《卷席筒》。

小仓娃的声音,浑厚中带着凄凉,沧桑中透着调皮,在歌唱,在诉说——

我还是忍不住向一个方向张望,在走廊里搜索,希望寻到一个身影。

没有,没有我期望看到的,一切都忙忙碌碌,没有人欢笑叽喳。

扫地的大叔从连廊走过,轻声,微步,小心翼翼,不再有噪杂。

第一瓶滴液输完,我举着去换水。

到了护士站,我自报家门。

那个小护士很满意,抬头看了我一眼,看眼神,好像在表扬我——我省了她三秒钟的时间,她可以补补正追的韩剧。

大肚子护士正在里间对圆脸小护士说话。

“主任生气了,咋弄?你还是赶紧去拾掇拾掇,护士长刚又来了!”

圆脸小护士噘噘嘴,没动。

我出了护士站,往416病房方向走了几步,隔着两个门,臭气熏天。

我望而却步,转身,又去了连廊,那里有我的朋友在钓鱼,有小仓娃在卷席筒,还有老朋友莫泊桑在等着我。

第三天,我还是早早来到医院。

这几天,打完点滴,我就回家了,晚上在家住。

临走前,护士拿出一本请假条,让我签。

我大致看了一下。大意是说,医院已告知厉害关系,患者坚持回家休息,如有意外,医院概不负责。

我签两次了吧?

一个护士看我过来,一边拿起液滴准备给我配药,一边笑着问道:

“你是阿桑老师吧?”

她咋知道我是老师?

我有点纳闷,没说话,点点头。

我猜是病例记录的,不过,好像病例上也没有职业选项啊。我姐是这里的主任,护士不会知道我是她们主任的弟弟吧?看着又不像。不过,我保证,我在医院的经历没告诉我姐半句。

那个圆脸小护士,在里间的一个凳子上呆坐着,红着脸,满腹委屈地对旁边的大肚子护士说:

“姐,恶心死我了!还要扣一百块!”

出了护士站,我朝416病房方向走了两步,望了望。门开着,隐隐约约,病床上好像都是人,已没了异味。

我寻思着再向前两步,看看里面的状况。

这时,一个年轻人推着个轮椅从416病房出来,上面端坐着的正是那个老爷子。

老爷子还是老样子,眼神空洞,只是新理了发,光光的,胡子也剃了,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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