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李掌门不是长居深山,闭门不出了么?怎么着,突然觉得人间酒肉鲜美,打算出山了?”
“人间酒肉确实鲜美,不然小师叔怎么不在仙机门好好受着弟子敬拜,偏要去烟火处呢。”
喜九此时终于咽完了最后一口糖葫芦,看李无楼,又看看东臣。
“这是在外惹了人情债了?这小少爷一脸寡相儿,家中定是遭了灭顶之灾了。”
“小师叔眼力了得。”
“是…清罪案?”
李无楼点点头,喜九细想了半天,看了东臣,再看李无楼。
“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无楼收起笑容,看着喜九,字字落地。
“写命。”
喜九眯起眼睛,松了松绷紧的腰绳。
“想好了?要彻底跟你老子对局了?”
“姑且试试吧。”
“这少年什么命道?为何挑中他?你不是一向喜欢以敌棋为棋么,太子就这么不要了?”
“棋子无所谓敌已,都能拿来用,关键是棋眼要盘的紧,盘局作势才能稳。”
“仙机门百年来会写命造势的只有三位,你娘你爹和你,你娘当年的愿望是绝不希望世上有人再用此术,你俩现在却要以天下为局苍生为子,你娘若在,绝不会答应。”
“是我爹先开的局,我娘若在,也定会如此。”
“罢了,我是不清楚你们究竟做的什么阵,动不动想左右苍生,这世间万般道理,人只能挑一种活法,不如美酒佳肴,潇洒一生。”
喜九下马叼着糖葫芦竹签,上身靠着青鬃马,冲着东臣仰了仰脸。
“先露露本事吧,看看道门。”
东臣没听懂,李无楼小声给他解释。
仙机门分八道门,乾武、兑毒、艮计、震玄、坎空、离雀、坤生、巽易,新入门弟子是要八门全修,之后择其一门精进,所以入门前,要先看这人适合修哪门。
东臣有些心虚,除了身法,其他几门闻所未闻。
他只好战战兢兢按照李无楼之前教的,打了套拳法。
喜九看了,翻了两圈白眼,“完了?……就这?”,翻身上马道了声:“告辞!”
李无楼挡住喜九去路,喜九飞身直奔李无楼,伸手要掐住她脖子,李无楼及时避身闪过一招,两人就这么在桥上过起招来。
喜九和那太子不同,徒以快占先机,他出手极有章法,能将对手的步调打乱,按照自己的步调出招,他出手也不打要害,只是引得对手出招后,借力打力,不费自己一丝力气,对手像是自己和自己对决,寻常武人不出十招便内力耗尽,自伤其身。
李无楼也觉出味来,单以功法来说,天下无人能敌喜九,自己若要赢也必得用上仙机门玄术,但那样也太胜之不武了,不如及早服个输,毕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比试。
“小师叔先听我说,这少年虽资质一般,但命有伤官配印,贵不可言,绝不是寻常人。”
喜九听了这句终于收手。
“什么玩意?”
李无楼万般肯定的点点头。
东臣一脸茫然,并不懂李无楼什么时候知道他有这种命的。
喜九看着东臣长长的叹气,“行吧,我也是徒给人当印的命,不过我有几个要求。”
“小师爷请说。”东臣小心翼翼的回话。
“此去仙机门,你不能骑马,不能住客栈,每天要练满六个时辰的功法,我会看着你的。”
“一切听小师爷的。”
见东臣表现的还算乖顺,喜九撇撇嘴,勉强的嗯了一声。
“不能骑马不住客栈,小师叔你受苦了。”李无楼笑着看着喜九。
“谁说我要跟他不骑马不住店了,我可不成。……小子,我给你画一地图,明天一早你前边走,我后边跟着你,啊,放心,有危险,小师爷保着你。”
喜九从马背上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两个字,“福生”,递给东臣。
将地图藏于字中是仙机门特有的方法,不是同门是看不懂的,东臣将纸上下左右转了一圈,也没看懂。
喜九又翻了两个白眼,示意李无楼自己解决,飞身上马,趁着日落余晖尚存,赶回城内去了。
“糕饼,糕饼呢?”东臣发现刚刚放在亭下的六合糕饼少了五合,转着圈在亭内找。
李无楼冲着喜九离去的背影,大笑了很久。
回到别苑时,红槐树下依旧传来悠扬萧音,李无楼边笑边骂:“真是变态。”
两人走过那片红槐,东臣突然想起什么。
“道长,林伯显已经多日未见了。”
李无楼想了想,说:“放心吧,太子不会杀他。”
“道长是不打算带他回天渝山了吧。”
李无楼停下来,看着东臣。
“我问你,如果你是林伯显,听了廖晋光的话,会不会想要杀我。”
“那些事我一早便知道,从未有此心。”
“杀心一起,神志易毁,城外紫竹林,他是去过的。”
“他见到了?”
“他不仅见到了,且是在我们之前,他躲在石头后,我们到时,他已经在了。”
东臣低下头沉默良久。
“道长为什么选我,果真是因为伤官配印之说吗?”
“你不同。伤官配印确实属实,但也需德行配位之人。敢为天下争太平,才是真主。”
两人望了望那红槐树,继续向前走去。
东武吃了糕点万分欣喜,偷藏起几块来放在包袱里,东臣见了心里一沉,没说什么,他知道,习惯了是给灭灭留的。
……
夜色遥遥,星光沉谧,红槐树下依旧漆黑一片,太子抢下廖姑娘刺向自己的剑,一把刺进树干里,红槐树枝叶一震,反而飞出万千萤火来,绕在红槐周围,点点流光,好看极了。
“廖姑娘不必这么急着自保清白,我也不是个好强人所难的。”太子少有的神情漠然,站在红槐树下,周身流光飞舞。
“殿下为何不杀我?”
“杀你如何,不杀又如何,我本应是地狱亡魂,命不由我。”
“殿下稳居东宫之位,占尽了天下荣华,我们却连苟且偷生都难,说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无痛自艾。”
太子低头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要往外走去,迎面看见李无楼拎了两壶酒正往红槐树来。
“我这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李无楼一脸笑容。
太子瞪了一眼李无楼,廖晋眉也没说话。
李无楼咂摸了一阵,笑得更开心了。
“廖姑娘看来是好身手,好骨气,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说完廖晋眉也瞪了她一眼。
李无楼笑完了,竟对着廖晋眉恭敬行了一礼。
“廖姑娘,我知道你家人受难,前来太子府是为报仇,道理来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太子说到底并不完全知晓此事,也是被人操纵所为,即便杀了他,廖将军也不能死而复生,不如养精蓄锐,再做图谋。”
“李无楼,你别以为你有资格说别人,李锡文出卖同僚,上交罪豢录,要不是我兄妹接连失手,灭门之仇必也有你一份!”
“如果廖姑娘这么以为,那我也不便多说,但有一句相劝,人活于世各有为难,恩怨一半是不得已,不要执信一念,毁心灭性。”
“好了,不必解释这么多,川川,送廖姑娘廖公子出府。”太子没转身,还是幽幽望着远处。
两人走后,李无楼和太子飞身坐在红槐树上,喝起酒来。
“你当初真不该救我。”
“怎么?活得还不够快活?”
太子喝了好大一口酒,没答话,转而问起她来。
“来找我做什么?”
“借点银钱。”
“我觉得再有两年,就冲你我这么挥霍,国库迟早得空。”
“好主意,那我还跟李老头对什么局,不战自胜,还费那劲干嘛。”
“天下人都说我是鄢朝祸患,我看你跟你爹才是,一个非要让皇帝当不了皇帝,一个非要让不是皇帝的当皇帝。”
“我是让合适的人当皇帝。”
“不一样吗,我觉得也别谋划了,你俩自己当皇帝吧。”
“别废话,借银钱五百两”
“写字据!”
“写什么字据?你觉得我会还?”
“还要不要脸了,早上刚顺走我钱袋子。”
“你可别忘了我是在给你们皇家养孩子!”
“得了吧,我要不看你曾经救我一命,我早卸你八百回了。”
“我那时可是逆天给你改了命数,不然你那个爹早把你灭了。而且……这回不白借,我给你备了份大礼。”
“怎么?送孩子啊?我不要啊。”
“啧,上回给你写命时,为了压制你爹,用壬水冲柱,所以你现在内力虚空,我爹造子午逢冲之势补足你内气,但午火不足只能支撑几年,我现在找到了合适的人,可以借你午火,由此你可内力顺行,制服得宜,不必再借阴火续命了。”
“就那个你新收的小徒弟?”
“没错。”
太子咂着口酒,细细琢磨了一阵。
“反正我也是你们李家的棋,想怎么安排我也左右不了,来吧。”
李无楼站起身来,拔下青云簪,南风乍起,满树流火荧光铺满两人脚下,风势愈急,周边萤火顺而流转。
萤火之上李无楼在眉间取了一滴血,那血珠渗进簪中,散出金光,金光越来越大,现出一轮圆盘来,李无楼伸出手划了几笔,现出另一个圆盘来。
圆盘上是命格之书,李无楼用青云簪在两人圆盘之间转动了位置,金马朱鸾相入,白狼玄兔咸归覆畴,两只飞龙齐出,天地间忽然风雷交错,李无楼不理会,仍以眉间血画入其中一个圆盘,脚下流光异动,直至最后一滴血入圆盘,两只飞龙入庙而归,天地归于沉寂。
李无楼收起青云簪,流火绕着她盘了三圈散去。
“伤官配印。呵……你不是为我借午火,你是为他配印星,借我壬水,全他四正。”太子心中泛起一阵酸来,觉得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殿下……”
“不必说了,我知道。”
李无楼看着太子,也生出一阵心酸歉疚,她的确是为东臣改命。
“璟王书信我会着人按时送到天渝山,银钱明日我让川川交给你,马车和其他也吩咐好了,我就不去送了,李道长,我们就此别过吧。”
太子冷冷说完,飞身下了红槐树,独自一人向住处走去。
李无楼看着他的背影,长久的,行了个礼。
许这世间道别,殊途陌路,并不都是说得出口的。
次日一早,李无楼搀着朱颐瑾上了马车,川川将银钱递给李无楼。
“殿下吩咐我每月十五去天渝山一次给你送璟王书信,让瑾姑娘不必忧心挂念。”
李无楼点点头,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川川。
“照顾好他。”
川川接过信,点头回应。
李无楼看了眼别苑大门,远处依然见得红槐接日连天,如火荼蘼。
“怎么了,一脸丧气。太子不是给钱了么。”看着车上默不作声的李无楼,朱颐瑾有些疑惑。
李无楼仍旧是不说话,东臣拿着喜九给的那张地图,口中念着李无楼教的口诀,紧张的辨认着。
东武也默不作声,不知在琢磨什么。
路过紫竹林时,东臣撩起车帘,往外深深看了一眼,竹林丛生,见不到坟冢和尸身。
他也不敢再看第二眼,放下车帘看着东武。
“小武,哥哥要出个远门,你听李道长的话。”
东武看着他,“你要去多久?”
“三年。”
“好,三年以后,我在家等你。”
东臣点点头,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到了近前一声啼鸣。东臣掀开帘子一看,青鬃马上,喜九叼着糖葫芦。
“小师爷是来接我的?”
“爷爷我不来接你,就你那个德性走到仙机门就得三年了!”
东臣笑着跳下车,跟李无楼行礼告别,转身要跳上马去,喜九一脚踢他下去。
“干啥!说好了不许骑马,你前边走着!”
李无楼掀开帘子,一脸不耐烦。
“小师叔,你好歹有个长辈的样子,人我交给你了,有什么闪失我可要较真的。”
“行了,知道了,放心吧。”喜九冲她晃了晃糖葫芦,又扔给她一封信。
“前些日子接到封仙机门的信,没署名,但是是给你的,看字迹,像你师姐的,我没拆,你看看吧。”
喜九看了眼东臣,拽起缰绳,“走吧,跟着我。”
两人走远,李无楼在车上拆了信。
“你们仙机门真是英雄出少年呐,这么小年纪就成师爷了?”
李无楼看着信,微微笑起来。
“怎么了?信上有银票是怎么,笑成这样。”
李无楼收起信,看了眼东武。
“灭灭找到了。”
东武抬头一脸欢欣,“真的?她在哪?”
“等我们到天渝山,应该过不几日就会见到她了。”
“灭灭?是那个给我递香囊的小姑娘吧?”
李无楼想了想,“是她把刺柴香囊给你的?”
“嗯,那小孩大概这么高,长得挺好看的,不爱说话。”
“没错是她。”
“但是……他哥哥,你怎么跟她解释。”
李无楼琢磨着,看着东武。
“小武,要是灭灭问你她哥哥去哪了,你怎么说。”
“她哥哥平日对他并不好,我只说他活着便好。”
李无楼点点头,“若她再问,你便告诉他在太子府也无妨。”
东武点点头。
“我记得当时见这小姑娘时,旁边还有一个少年,大概是刺柴的人。”
“是山椒,两人一路往南逃了,路上正好遇到我师姐了。”
“你还有位师姐吗?”
李无楼呵呵笑了两声,“我这位师姐,可是不一般,你见了就知道了。”
朱颐瑾点点头,见李无楼这会心情转好,试探着问了句:“昨夜………我见那红槐树周围流光四起,天象异常,可是你做了什么?”
李无楼脸色暗去,“没什么,给太子变戏法来着。”
“那这戏法变得如何?”
“变砸了,太子不喜欢。”
“我幼年时进京,见过同样的戏法,变戏法的人,是你爹,他说这戏法有个名字。”朱颐瑾说到这停了一下,看着李无楼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说道。
“伤官配印。”
长路两边,尘埃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