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胜荣是编扫帚的。
年轻那会,每缝金秋十月,他便出门,披着阳光钻进地里,去拾高梁穗,回家修理整齐,一把把摞好。再拿搓好的细灰麻绳紧紧地扎起来,就成了扫帚。也得需些功夫的,高梁要选的好,有润性,扎的时候要用巧劲,这样高梁弄不断又缠得紧,才会用的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也是门手艺。
胜荣除了编扫帚,还会扎竹篮、扎锅圈,锅圈是啥?大户人家才用的上,家里烧饭的土灶,铁锅有缝盖不严实,若是加上锅圈,锅盖的便紧,煮出来的米饭才香,炒的菜才入味,红烧肉才烂的透。
胜荣闲不住了,就在家里编些存着,趁着大伙赶集时,一头竹篮,一头锅圈加扫帚,挑到街上去卖。可不是吹,都抢手的很。
这天逢集,胜荣与往常一样,挑着东西来到街上,接踵而至的行人把狭窄的街道塞的满满当当,大伙的头顶是青天烈日,脚底污水横流,卖鱼的将鱼摆在地上,鱼白眼一翻,直挺挺地躺着,不一会就开始散出腥臭味,卖肉的、卖云吞烧饼的,都拼命地吆喝,响如洪钟,音拖的老长,消弥在空中,于是周遭的空气越来越浓稠了。
胜荣找了块偏点的地,把东西放好,席地而坐,就有几个妇女都围了过来,其中一个问:“竹篮怎么卖的?”他回:“8毛。”对方又假装嫌弃地说:“这样贵?便宜点大伙都买。”胜荣没好力气地答道:“不还价。”于是那个人端着篮子来回转着瞧瞧,最后哼一声,扔给了他8毛。
胜荣不说话,头也没抬,从地上把钱捡起来,用劲一吹,揣进了兜里。
日头渐升渐高,买东西的人渐渐地多起来,胜荣招呼着,这时,传出来一个弱女子的声音,问:“锅圈怎么卖?”
胜荣听着一惊,打了个冷颤,那声音让他心里痒的慌,他猛地一抬头,一个俏小的脸蛋背着光,侧脸的绒毛细细的,皮肤嫩嫩的。胜荣眯着眼仔细瞧着,迷糊地说:“什么?”
“我说,这锅圈?怎么卖的。”那女孩弯下腰,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身薄荷色的长裙,带着仙气儿,她的两只手像长白山的雪,皎洁的月。
胜荣这回看清了,原是明翠,他记得清楚地很,不说别的,光是她那双黑珍珠般清澈的眼,便犹如夜空中最闪的星。
解放前,明翠的爹是地主,她家亦是大户。是地主,就得管着贫民,也管胜荣的爹。因此,胜荣认识明翠,而明翠不晓得他,再正常不过了。
明翠学过女工刺绣,还上过私塾念过书,是个文化人。对胜荣来说,明翠就是天上的一朵云,一朵白白的云,而今天,云在眼前。
“7,7毛钱,”胜荣答。
空气中开始有了风,暖暖的,轻飘飘地,如天鹅的绒毛,轻轻挠着胜荣的心。
明翠听胜荣有些结巴,大概是觉得好玩,捂住了唇,咯咯地笑。
“5毛,你拿个走吧。”胜荣心跳的急的很,他的脸像被开水烫,又热又红。明翠忙拒绝,不答应,她从一个贴身的黑色绣花荷包里数出来钱,一分不少地塞给了他,胜荣错不好意思,却也不知道说啥,直到明翠走远之后,他还呆呆地杵在那里。
这一见面,便是胜荣的梦想照见现实了,或者说,好像是现实。
之后,胜荣每次赶集都去的早,他把东西摞下,不干别的,眼睛来回瞟,就是找明翠,大部分时间是找不着的,偶尔找到,也是隔着人海,胜荣惦着脚去望她,明翠像是感受到了,磨头看,胜荣慌忙低下头,撇开,假装做生意,有时候四目对上了,明翠的目光便像是一道雷,瞬间劈到他的心底。
2.
五几年,农村那边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天灾人祸都来了。
不说普通人家,连地主家也没了余粮。之后愈演愈烈,村里的鸡鸭鹅都没了,花狗也没了,后来,水塘被抽干,鱼虾螺蛳蚂蟥,凡是能入的了嘴的,全光光。
可时间一长,大家还是撑不住,先是体弱多病的,继而是年纪长的,都咽了气。
胜荣的手艺再好,也不能编出来粮食,更救不活自己的爹娘,爹娘们走的时候,都一样,黢黑的肚皮包着一根根的肋骨,像一座座小山丘,剧烈起伏着,之后又停滞下来,世界安静了许多。
胜荣想哭,但没力气哭,他三天没吃上一口饭,瘪了的肚子里,无数个獠牙在啃着他的胃,他饿的难受。怎么办?总不能等死。
于是他白天在家躺着,到了日幕再出发,上野外找能填肚子的。
那天傍晚,西边的太阳被云挤出了血,扁红扁红的染了半边的天,胜荣带着把锹,沿着门口细长的田埂,准备出发了。
没走多远,远远的就看到埂上一个大块头,像一只狗,胜荣的喉结往下划了几下,加快了步子,待走近了细瞧,哪是狗,分明是个女人。胜荣慌了,看那薄荷绸缎的衣裳,隐隐约约已经猜到是谁了。
胜荣顾不得那么多,他咬咬牙,一把扶起来那个女人。明翠的脸像一朵枯萎的花,一点血色都没有。只剩下了一口气。胜荣放下她,忽然像疯子一样的跑,他必须尽快能找些吃的来,明翠才有的救。
眼下的天空是黑褐色,胜荣的眼前漆黑一片,他跑的快要窒息,透不过气。他记得这里原是芋头地,所以他停下,开始拿锹使劲挖,松土,然后蹲下用手刨——只有手才能感觉到东西,一直刨的双手发麻,湿漉漉的都是水,哪来的水?是血,血全部和在了泥里,好在终于刨到了一个,他把小芋头在破裤子上蹭了蹭,丢下锹,疯子一样的又跑回到明翠的身边。
胜荣扶起奄奄一息的明翠,赶紧把芋头往她的嘴里塞,胜荣喊:“明翠,吃啊,快吃。”没反应,再喊,一遍比一遍大。
那芋头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胜荣一遍又一遍的喊,终于,明翠的牙齿动了动,又过一会,开始能嚼芋头了。
胜荣笑,然后又哭,扯着嗓子哭,他的眼框早已干的像沙漠,此时却下起来雨,模糊了视线。
“是,是谁?”明翠从嗓子眼里哼出来声音。
“我,胜荣,扎锅圈的!”胜荣开心的应,他知道,明翠的命回来了。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