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皇帝准他告老返乡。
他一生为官清廉,走的时候一身儒装,两袖空空,肩挎一只陈旧小包袱,此外再无其他。
不管当初因为人正直廉洁得罪过多少人,不管这些年来如何的为国家、百姓殚精竭虑,老了就是老了,他走在大街上,无人问津,不过是一个孤寡老人。
斥退了众多门生苦苦请求的送别,他本该出京城、返故乡,安享晚年,但还有一件事要做,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他拐进右边的街道,那条街上白天清净,晚上莺声燕语好不热闹。他在一间红墙绿瓦的三层楼前驻足,正门牌匾上写着三个干净的大字——来生缘,京城最好最大的青楼。
来生缘不同于别的青楼,靡靡芳华之外更有清雅恬淡,最绝的便是每十年才得一见的“天魅舞”,观者无不惊叹,甚至传言连当今天子也曾微服私访过。
此时夕阳西下,未及傍晚,楼里楼外还未热闹起来,但“来生缘”的女主人已款步迎出。不用她招呼,等到将他迎进大厅主座坐定时,闺房中的姑娘早已蜂拥而出,楼上楼下站满了的各色美人。
尽管他的门生满朝堂,如今不过是一介布衣,“来生缘”对待他却早已超出所谓的贵宾规格,只因他一生清廉,治四方百姓安居,为民请愿不顾性命,虽得罪了无数朝臣,就连三朝天子都曾对他颇有微词,但他仍屹立朝堂五十年,更不改初衷。他的故事早已成为传说,世人传唱,纵是青楼歌姬亦有所闻。
无知百姓不认得他,“来生缘”的女主人对他却很熟,一是从以前的女主人处听来他的故事,二是知道他每十年会来楼里一次,就是“天魅舞”演的日子。
但今天并不是那个日子,上一次的“天魅舞”过去已九年有余,距离下次的刚好还有十天。
“天魅舞”十年一演,十年必演,但从来只在一个日子,从来不曾提前或延后,谁来也不行。就算是她想为他破例也不能,因为“天魅舞”的舞姬不受她的约束。
她面露难色,他却似乎并不在意,不见四周妖娆美人,不吃桌上珍馐果脯,浑浊的眼神盯着空旷的舞台,不言不动甚至让人怀疑他已悄然仙去。
五十年了。他感慨。
一下子脱离朝堂,他的脑子像是生锈的机器一样缓慢的运转,只剩下最美丽最深刻的记忆在心头流淌。
那片青天白云、那片清秀山峦,那座茅屋小院,他在那里秉烛夜读、苦研兴国安民之计;那个她,频频浅笑嫣然,身段曼妙着一袭白衣,温柔贤惠但···却有超人一等的固执。
你说要我去实现治国安邦的理想,我便去做了。什么阴谋阳谋、朝堂诡计,如果仅是个人品性廉德也没法做到这种地步的,也没法坚持这么多年吧,只是和她有了约定,他便什么也不怕,一定要完成理想。
可是也曾每每后悔啊!我是多么渴望今生可以陪在你的身边,走天涯也好,躬耕于乡野也无妨,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年少时追寻了二十年的理想也可以放弃不管。
还是不该说那句话的。他的眼神愈显暗淡。
楼里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他的身上,于是几乎所有人都随着他沧桑的面庞、暗淡无光的眼神而莫名感慨唏嘘。除了“来生缘”的女主人,她一眼瞥到廊柱间的帘帐波浪般起伏,舞台左侧的窗户上作画般缓慢出现的黑影。
一只九尾狐的影子。
“天魅舞”一舞动天下,那是任何人都跳不出的美妙难言的舞蹈,除非天上的仙女,除非人间的妖精。
“天魅舞”舞动的是妖的旋律。
“来生缘”的女主人也是九年前才知晓这个秘密,而他早在五十年前已然明晰一切,因为“天魅舞”原本就是她为他跳的——白狐一族独有的求偶舞,雌雄略有不同,但皆可跳。
当年她被他所救,伤好后为他跳起“天魅舞”时,他却说“我志在天下四方、黎民百姓,是不会喜欢你的。”
现在的他对于这一句话除了深深的后悔,更多的是无奈,当时的他一心苦读圣贤书、志在天下,又怎知自己以后会深深的爱上她,爱到连一生的志向也可以放弃的地步。
在他苦读时,她留在他的身边,悉心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可等到他高中状元那天,以为终于是光明正大迎娶她的时机,娶她过门后也不必管什么治国安邦,当一个地方清廉小官,日日与她相对,夜夜与她厮守,此生足矣!
而这时她却翩然离去,因她牢记着一句话“我志在天下四方、黎民百姓”。
她要他去实现梦想。
五十年了,我用五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二十岁以前的梦想,如今我老了,我只想与你厮守,这才是这五十年来我的梦想啊!
当初的那句话,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他沧桑的脸上写满哀伤,浑浊的眼眶中似有晶莹的液体滚动。
叮。
忽然他耳中听得不知何处奏起乐章,眼中看见不知何时廊柱间的帘帐纷纷舞动,清风般的白影一闪,空旷的舞台上天魅起舞。
她微笑,她旋转,她的青丝舞动成圈;她挥袖,她抬腿,她的歌声动听婉转;一如五十年前,一如这五十年间。
他一瞬间老泪纵横。
楼里的姑娘们却面面相觑,因为她们除了看见一个老人无声流泪外,什么也没看见。
天魅一舞,只为一人。
声息,舞停,他才想起来眨眼,可一眨眼才发现眼前空空如也,姑娘们都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自己。
原来只是一场梦。他的内心一瞬间又再老掉五十岁。
他起身,泪也不擦,拾起陈旧的包裹,无言走出门外。
“来生缘”的女主人此时才想起送他出门,在她匆匆追出门时,她眼角余光看见窗户上的狐影倏忽离去。
天不知何时阴了,天上下起雨。他的身影孤独的走在雨中,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没有要躲雨的意思。
她赶快唤小婢取一把伞来,就在要追出门时却又停下了。只因她看见绵绵细雨中,那个老人佝偻的身影旁,不知何时依偎着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温柔的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两人中间一把油纸伞将春雨挡在世界外。
“来生缘”的女主人在楼门前站了许久。青石长街,细雨绵绵,她似乎看见年轻的书生与美丽的白衣女子执一把伞,漫步于雨中慢慢走远的美丽画面。
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这是自她来到“来生缘”以后,唯一一次露出和儿时一样开心的笑容。
她收起雨伞,转身进屋,在满楼姑娘们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
今年不再有“天魅舞”了,以后···也都不会再有。
书生归乡,天魅舞停。地久天长,白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