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花

故乡的花

文/余长城

1

惊蛰一到,万木复苏,故乡的杨柳该吐出嫩芽了。城市中的杨柳总早于郊外的杨柳,城中的梅花也总是早于乡村的梅花,热岛效应。在木本植物中,垂柳是唯一能与花树媲美的,也被视为春到人间的象征。古人折柳送别,大多数人离乡都在仲春这个时节,开始一年之计。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然而终可推举出几种特别常见而美丽的花来。根据《荆楚岁时记》“二十四番花信风”,在迎春的花和春天的花中,最为众人所熟知的是梅花、山茶花、水仙花、兰花、迎春花、樱桃花、菜花、杏花、李花、桃花、蔷薇花、海棠花、梨花、木兰花、桐花、麦花、柳花、牡丹花和荼蘼花。“开到荼蘼花事了”,百花齐放的春天也就基本上过完了,二十四番风信也就到楝花结束。

在二十四番花之外,夏花、秋花的代表分别是荷花与莲花、桂花与菊花。这样,一年四季的名花都是不间断的,各擅胜场。但花之爱,又分世人之爱与文人之爱两种,故周敦颐在《爱莲说》中称“晋陶渊明独爱菊”“吾独爱莲”而“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而周敦颐所谓的世人却也狭隘——似乎并不包括农人的。

农人也爱花否?这是一个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花之爱,当然是在每个人的天性中都存在的,但农人却似乎并没有爱花的权利——为爱而爱。农人虽生长于山野,但似乎并没有多少人能享受到田园之乐,于花的喜悦也是不经意的——是被动的而非主动的。

当然,二十四番花并不全面,主要是针对冬春间荆楚一带物候而选出来的,而对于那些花期较长的名花确实也漏掉不少,如杜鹃花、紫薇花、虞美人花、月季花等。另一方面,宗懔能将菜花、麦花、柳花列入二十四番花,说明他本人还是很接地气的。宗懔是南阳人,南阳古属荆楚,以省划分则属豫南。

2

从宗懔所在的南北朝时期算来,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了,中间多少花开花落,多少花树已经与前代不同。因为豫南处在中国南北地理分界上,南北的花草植物都能移植到此,在此生长、繁衍、迁移而后生生不息。山野中祖祖辈辈的天然花卉,大多不为农人所知,为农人所熟知的无非是村边的花、阡陌的花,而这些花并不一定是古已有之的,正如这些农人的祖籍并不一定都在这里。

举例来说,在信阳城市建设中,移植来的道旁树、灌木有雪松、法国梧桐、樟树、金栾树、广玉兰、水杉、洋槐、棕榈、石楠、冬青、黄杨、女贞、三角枫等等,这些都不是原产于豫南的。还有一些观赏植物是近些年才培育出来的,如变态红的桃花、杜鹃花和几乎不长藕的荷花等。

就拿梅花来说,我相信二十世纪末的信阳城还是没有红梅的,只有黄梅(即蜡梅)。一九九五年冬我离开信阳城时,城里城郊也几乎没有白玉兰花,连桂花、荷花也很罕见。郊区公路旁有一些养藕的荷花,都是由稻田改成藕田的,无一例外地立着一个木牌告示,写着“禁止摘花,违者罚款五十”。

豫南田少,而坡地甚多,过去用来种植蔬菜的都是坡地,哪有人在田中种荷采藕?野塘虽多,但都天水草与菱角、浮萍,开小小的菱花,没有荷花。我自小认为,豫南与江南最大的不同便是没有荷花,“三秋桂子”有之,“十里荷花”哪里去寻?真是步行十里也找不到一朵荷花。

农人或许还肯栽种桂花,但没有肯栽种梅花的——以至我苦恼于苏东坡过江淮分水岭见到的梅花和梅花村究竟于哪个时代至于绝灭。在城郊及农村,最常见的乃是果木,是桃、梨、杏、李、樱桃、石榴、无花果、银杏、板栗,以及山中的油茶、油桐。而且,在不久前那个仍吃不饱的饥饿年代,许多果木树都是种在院子中的,果树园只有林场才有,生产大队是很少有果树园的——即使派专人看护也难阻盗窃之风。

“民风淳厚”毁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因为乡村自治,乡绅、乡儒主导着礼乐,未爱教育的农人不敢越雷池一步——除非灾荒年才出现流民、暴民。解放后实行乡属行政村及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体制时,扫盲后的农人也多是因循守旧、懦弱胆小的,破“四旧”影响最大的是城市和城郊,农村虽然也破除封建迷信,但仍不失为“民风淳厚”——其中也有些愚昧的成分。

改革开放之初,从生产大队的约束中解脱出来的农民,因为文化宣传和新时代的社会主义价值观没能一时跟上,拜金之风、利己之风一时盛行,十年间毁山毁林,遭殃的岂只是果木树而己?——多少千年古木遭了厄运!农村木匠用上电锯又加速了这场厄运。

3

文化大革命结束那年,我们村庄一棵数百年的古柏被伐倒了,做了寿木。村庄所剩的古树,唯余村口一棵被奉若神明的千年古柏——那树有二人合围、村前光秃秃的山冈上五棵古松——虽大海碗粗想必也近千年、塘埂外侧三棵被水牛蹭得破皮露骨的合抱柏树、塘埂内侧一排合抱不过来的古柳——夏天用来给泡在池塘中的水牛系绳、我家池塘边一棵比水桶粗的古柿子树——树干被雷劈空、两棵枫杨、一棵拐枣和十几棵大板栗树。那五棵古松在随后的八十年代被人一夜之间给锯走了。

田地刚承包那年,我们村庄三十户人家一年中死了六人,有三位中年妇女是自杀的,方式分别是上吊、跳水、喝农药。三位妇女之死揭示了农村封建传统的彻底消亡,存活下来的妇女真正可以当家作主了——与丈夫、公婆有了平等的地位。

世风不再,有好的也有坏的。几乎每隔一两天,总有一位农妇在村庄正中跳脚大骂——她家菜园里最好的菜又被人偷去了一些。偷树——集体山林的、偷瓜——去私人的瓜园、偷果——去四里外的林杨,这都是我从前干过的,在那么一个环境中,没有一个少年是不会偷的。

村庄最后一片桃林消亡了,虽然那桃树上从没结过成熟的桃子。村中的花树,只剩下杏花、梨花、榴花、栀子花、桂花、洋槐树花了。栀子花严格来说不算花树,当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油菜花也不算,油茶树花却在冬天开放。

桐子树花后来也不见了,所有的油桐树都被人砍完了。山林中原来也有野柿子树的,也有野百合的,但这些后来越来越少,分山砍柴只保留下松树苗、枫树苗、麻栎树苗、油茶树苗几种,百合花、兰草花则被人采因家中——不一定是在秋天砍柴时。

我的村庄最多杏树,家家都有几棵,很少有人偷杏子的。我在四五岁时,已经会将野外只长出不足尺的杏树苗移植到房屋前后了,其次是识别、移植板栗树苗。

村庄有一口大塘,临塘的人家都在塘边栽有杏树。每到燕子来时,最好在斜斜细雨中,临塘的一排杏花如同美人照水,对面又是一排密密浓浓的柳丝,塘上时见“燕子三抄水”在凌波飞翔,这是村庄最美的时刻。

春草萋萋时,孩子们便要早起放牛。若是去往田间,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田,远处有小河流水;若是去往山间,可采摘茶桃,也可采摘杜鹃花的花瓣来吃。杜鹃花是我唯一吃过的花,槐花除外。在村庄,槐花都是采来喂猪的;后来在城市中,有一道菜叫槐花炒鸡蛋,也曾遇见忆苦思甜的老人家在采槐花。

林场也是茶场,大片茶园间植梨树,秋天是我们偷梨的时节,春天去采茶时梨花已经落了。但我们村庄也有不少梨树,八太的院中有一棵,爷爷的门前有一棵。没有梨园,梨树显得孤零零的,正对应“一树梨花”。爷爷门前的梨树还专门砌了个围石坛,以免猪拱,后来叔叔又在池坛中栽了一从迎春花。

叔叔还曾想在院中栽种牡丹,可能因为那角落日照不足、太过阴寒之故,牡丹一直都没能开花。

4

最香的花当属兰花和栀子花,也是我最爱的花。在信阳市,春天在街头卖花的,只有栀子花和兰花。栀子花是剪下来卖的,而兰花是整棵连着根卖的,适合盆栽。2010年,信阳市平桥区开始举办兰花节。

我在新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校门口是既有卖剪下来的栀子花的,也有卖剪下来的兰草花的。那时山林中的兰草花实在太多了,现在则近乎难寻了。上高中的女生同学,几乎没有人不买这两种花瓣的,用手帕包着,装在口袋里,如同香囊。至于我们男生,也大有人买兰花的,插在有水的瓶中养着,我还曾将花瓣戴在襟上。

我的山村中只有一户人家养有栀子花。他家的院子正中,有一个很大的花台,两丛栀子十分茂盛,春夏开满繁花,是在很远就可以闻见的。若有人去采花——多是少年,无论是谁都可以得到允许。

村中的少男少女,也喜欢将栀子花或兰花养在水瓶中,却很少人包在手帕中,更无人戴花。我只见过一位中年妇女戴花,却是极邋遢的一个人,颇有些东施效颦之感。但她效的是谁呢?美丽、端庄的村妇、村姑是无人敢戴花的,在那时的农村、刚开化的农村,怕惹人非议,只有极丑的妇女戴花才不致有这种非议。

春天,我们也编花冠,但那都是儿童的行乐,到了少年,这种行乐就不复存在了。花冠通常是用柳枝编成一个花环,再插上蒲公英花、苜蓿花、杜鹃花或任意一些野花,打发放牛时的童年时光。

在我看来,紫色的花是最美的花,苜蓿花即是如此。后来去淮河的长堤上,见到过许多紫云英花,间有许多黄色的蒲公英花,把淮河长堤打扮得分外美丽。美丽的还有那与河流一样一望无际的草坪。

在农村,天然的草坪都是儿童的乐园,可以打滚,可以躺卧,可以摔跤。其实,草坪都是半天然而形成的,主要包括山冈、堤坝或山脚废弃的坡地、地基,这些地方因为常年放牛,经过牛啃、脚踏就形成了草坪。

草坪及附近的山坡常有一种茅草花,未绽放之前的茎杆俗称茅针。茅草花古称包茅,刚绽开的包茅古称“荑”——诗经有“手如柔荑”之句,包茅在古代作滤酒之用——以使祭祀用酒更加清洁,古称“包茅缩酒”。茅针是古代楚地人一种采集食物,流传上万年之久,我们当地称为“抽茅针(吃)”。茅草花开放之后就不能吃了,但成片的茅草花开放起来,一片洁白迎风摇摆,很有些类似于蒹葭苍苍。

芦苇花也很常见,少量的在山沟、山谷中,比较成片的在河滩中,但没有大片湿地形成芦苇荡。芦苇花开在秋天,是诗歌中唯一寓意不美好的花,偏又不落,白后变黄,比落花还教人怜。我在十八岁离乡第一次寒假返乡,车过312国道竹竿河大桥,猛然看见一大片昏黄的芦苇,就有了古人诗词中传留下来的那种感觉。

想一切水陆草木之花,无论多少年后在异乡遇见,都不会如故乡之花那般美好,这正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另一诠释。昨日登山,在岭南见到樱桃花和杜鹃花,竟然连拍照的想法都被否定了,那美好能长存于心的,仍然是家乡的花,豫南的花,荆楚四时。

20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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