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七巧节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奶奶每个七巧节都上香祷告,皆因奶奶人生的七月发生了几件大事……
                    ——题记

今儿七夕节,又想起年幼时跟奶奶过的那个七夕夜。

那时候,铺着青石板的大院子靠南边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枣树,粗枝密叶。树身东边隔一步远,支着一块大大的青石板,有我胸口那么高,像一张大床。那年的七夕节——奶奶叫七巧节,天刚擦黑时,奶奶从卧房顶棚上拿下来一个瘦高瘦高的朱红香几,立于大青石板的左边地上。香几顶上端端地置一蓝边饭碗大小的青铜香炉。天上繁星亮起,在大枣树枝尖上晃悠。这时奶奶燃了一根香插到香炉里,独一根细长的香,能看见袅袅升烟,奶奶对着香炉双手合掌,面向东南嘴里念念有词。我和俩姐姐心里咕咚咕咚,仨人紧挨着身子,眼睛盯着那只香炉和细香顶端那橘红的亮点,不敢太靠近,也不敢说话。

奶奶咕叨了一会儿,转过身,近身前来说道:“奶给你们讲个故事。”边说边挪动椅子,“今咯七巧节,七巧是啥?”二姐抢着说“我知道——”大姐伸手捂住了二姐的嘴。奶奶慢慢坐到椅子上“七巧就是牛郎织女今儿黑夜里在天上相会……”似懂非懂的我也听过很多回,奶奶讲到“西王母娘娘不让带着两个孩子追来的牛郎来见织女,狠心地拔下头簪一划,形成了阻隔牛郎与织女的一道天河,从此他们不能相见。后来是织女苦苦哭求,才被允许每年七月初七晚上相见一次……”听着听着,我眼睛湿了,那年我不到六岁。

凄美的七巧节,像奶奶这年纪,经历过无数磨难,吃过数不尽的苦,一柱香朝天烧,不知道寄托的是哀思?是期愿?还是……我也猜不清。

这个大院子曾经住着太爷太奶和大爷二爷三爷我爷以及我爷的堂兄——这里我叫他堂爷。堂爷年长,最先娶的亲,膝下已有一女一子,我爷二十几岁娶的我奶,我爷大我奶九岁,那年已生有两个女儿。

接下来几年太爷太奶去世,堂爷的女儿死去,堂爷俩口去世。堂爷的儿子成了孤儿,奶奶收养了这个侄子,他小名叫常——以我该叫他常大伯。大爷与南下讨饭的母女成了家另立门户,随后二爷夫妻与幼女又都去世,奶奶的大女儿也去了。三爷从小习武,长年押镖,游走江湖,很少住家。死的死走的走,偌大一个院子变得空旷。后来奶奶操办我常大伯结了婚,娶进一个漂亮媳妇——以我该叫常花婶,算是添了几分喜气。常花婶与奶奶很合得来,奶奶本是镇上出了名的仗义人,是众口中的张四奶。

有一年三爷随老东家化装到河北跑一单值钱买卖,不料在涿州地界被人盯上,三爷便建议东家先到老客栈住下,以观对手来头。果真有几个可疑人住进邻近酒舍,察访后得知是一路彪悍劫贼,想寻机下手。当天太阳快要下山,三爷一身悠闲地来到那家酒舍,见有仨人坐在院里闲置的石碾子上悄声说话,三爷近前朝仨人瞅了一眼,嘴角只微微动了一下,算是给对方打个招面儿。仨人一起看三爷时,只见三爷双脚立定,一个右云手把碾盘上的石滾揽入腋下,一转身轻轻立于脚边,一侧身泰然坐于石滚上,二郎腿悠然翘起,二指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待扭头时那仨人连忙陪笑,三爷声音低沉道:“‘响窑’玩‘劈党’,山上插一香。”仨人忙起身拱手施礼,一个一个退下了。三爷用实力用心智为老东家化解了险情。这是后来听奶奶讲的这段往事。

有一年农历七月间,听说日寇打到邻县来了,爷爷携家带口跑进百里外的大山里躲避,等再回来时到处砸的稀烂,有的人家房子被烧。奶奶的妯娌嫂子衣衫撕破,杆杖深深通入下身,死在床上,残忍血腥,仇痛难忍。常大伯早已受进步思想影响,婚后不久组织上有意让他参军抗战,常大伯对奶奶说要参军抗日,奶奶同意了。于农历1939年7月间受组织安排加入了新四军第五师,在鄂豫皖参加游击作战。把常花婶一个人又交给了奶奶照顾。

镇内西南角有一座大宅院,建于清初,名誉上叫六王庙,香火供着神仙,商人都叫陕山会馆,是陕西与山西富商联同本地旺族建成,南北商人长期在此停留。院内古木参天,苍松掩映。北殿是半人高的青石围基,夯土成台,建得双进卷棚,青砖灰瓦,高大雄伟。竖柱朱红,横梁描彩,斗拱雕檐。小殿拱围左右,厢房别致,掩映在树林中。秀竹郁郁,芳草青青。殿内朱红漆柱,幽深肃穆,香火缭绕。南面是戏楼,砖木结构,雕檐青瓦,古朴庄重。正值每年七月七赶会,板胡声声清亮,锣鼓锤锤铿锵,笙箫和鸣,音韵缭绕。檀板沉缓,板鼓清脆,鼓点仿佛是谁和着谁一步三折的脚步。

傍晚时候,常花婶伴着奶奶也来看戏。见台口挂着闪着金光的红丝绒幕布,戏楼灯柱上吊着两个盆大的青油灯,飘着火苗,与檐口的几只红烛大灯笼,交相辉映。幕布里,隐隐传出热场的丝管弦乐,台下扎了深绿色高大戏棚,前排摆着三四张方桌,配着圈椅,桌上放有茶水点心,预留给前来看戏的显贵。两张圈椅,常花婶和奶奶坐在戏棚中间,身旁是伏耳的交谈声,还有未落定的人和四下的招呼声。

大幕徐徐拉开,随着“呛呛”的锣鼓紧凑地响起,两列身穿红戏服的人翻着跟头出来又退去。接着身穿粉色戏装,头插珠翠绢花,绑扎着发束的丫环,陪着绿衫红裙,头戴凤钗,脚踩着碎步的小姐进到台中央,在妆奁前,描腮理鬓,脂粉红颊,杏眼妩媚,柔美的唱腔里面是秋水滟滟……

有俩保丁侧身走到常花婶跟前,其中一人附首说了几句话,奶奶并未注意到,常花婶立即收回了刚才平和的表情。那人又迅速离去到前排靠边方桌旁与另一个人说了几句话,再次转回来,对常花婶说:“我大哥叫你过去到他那里坐。”常花婶不理,那人动手拉椅子“大哥的话不听,那我拽也要把你拽过去。”常花婶一下站起身来,骂道:“无赖!无耻!”奶奶这才觉出有事,但注视着却没动。那保丁故意让旁人听到,说“大哥说了,要娶你做二房,他有的是钱让你享福,也有的是法子让你服气。”边说边去拉常花婶的衣袖。此时,台上剧情逐渐延伸,二胡声调短促,高亢激越,檀板打得急促,仿佛是剧情进入高潮。保丁的吵嚷声盖过了戏台上精彩的锣鼓唱腔。

奶奶撑着椅子扶手慢慢起身,正了衣襟,抬声呵斥道:“人群堆里,都敢这么无理。”保丁先是一扑愣,转晴看时,奶奶用厚重声调又道:“都是一条街上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保丁又近前来看,奶奶侧目看着眼前保丁,轻抬手,缓抖腕,正声道:“去告诉你大哥,‘老架儿’(官军)倚得东风,‘手黑’(杀人不眨眼)不逞乡邻。”这伙计似乎听出了味,原话报与前排那人。那人站直身子朝后瞧了瞧,示意让另一个保丁收手撤了。

这乱世不堪忍受的有日寇有土匪还有这帮恶势力。庙会请来几个带枪的保丁来看场子,领头的就是任大脸,坐在前排右边方桌旁那人就是他。刚才碰了壁,此时他正和着板鼓哒——哒哒——的鼓点在盘算下一步该咋弄。

奶奶晚上眼想着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儿。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一匹高头大马拴在奶奶家大门外的杨槐树上,任大脸上门来了。奶奶在前院磨房听见动静,站在二道门迎上任大脸。奶奶整整衣襟,又轻轻掸了两下说道:“一大早登门,有公务请进,还是昨晚儿那档子请回。”任大脸黑脸堆笑:“张四奶,有公务,有公务。”奶奶转身在前来到堂屋,奶奶在上首圈椅上坐定,抬手请任大脸在下首左边客座上坐。任大脸站着跟后边的保丁做手势,保丁捧着两个素花大包袱送到奶奶身边的方桌上,保丁退出,任大脸上前打开其中一个包袱,说道:“孝敬四奶的香油麻饼,两丈绸缎。”说完把敞开的布脚又搭盖起,指着另一个包袱说:“另有头油香料和两丈绸缎,送给常嫂……”奶奶道:“你口称常嫂,对有夫之妇都敢起心,你说是啥公务。”说着抬手起了一碗茶,让与任大脸,任大脸端起茶落座,压低声音说:“四奶,是公务——常哥加入的队伍可是国军?”任大脸嘴角露出了奸诈,显然是威肋奶奶。“听军家有报,常哥都已经尸骨无踪了。”奶奶头脑突然一阵麻,心里念叨:我的儿!面目表情镇定,道:“凭良心,不管啥军啥人,只要打鬼子,俺都敬佩,世道再乱,还是少作恶为好。”任大脸喜皮了脸说“四奶,我这是做好事儿。”

奶奶瞥了任大脸一眼“谢了你的好意,粗茶淡饭惯了,这贵重东西用不起。你拿回去,媳妇的家我也当了,全拿回去。”任大脸收回了笑脸说:“张四奶,我可以找人证明,告诉您老,常哥阵亡。”任大脸放回茶碗“常嫂是自由身了,况且她的事她娘家可以做主。”奶奶接过话:“婆家不同意,你去问问娘家是否同意。”

奶奶设法还是把两个包袱退给了他们,任大脸多少还是有所忌惮,不敢把奶奶咋样。奶奶是个刚强的人,任大脸的话是实是虚,常大伯还是让她揪心。

常花婶是寨西五里张庄的人,其父先前在国民党军做过少校参谋,因腿疾还乡,行武出身,人够正直,还是张家族长。常花婶高挑身段,皮肤白皙,有其父遗风。奶奶安排捎信儿亲家应对任大脸上门儿,奶奶知道,亲家到县团防说句话还是管事,所以并不担忧。

又是一个大清早,任大脸把任保长的大红马骑上,带四个荷枪保丁,自觉风光的很。一分礼物没带,往张庄来,他觉得上次见张四奶太软弱,这次他要改变手法,拿出恶霸的做法。不大工夫来到常花婶娘家大门口,任大脸左手牵着高头大红马,右手使劲拍着大门高喊:“老岳丈,快出来开门,你女婿来了。”两旁分立着俩保丁,煞是威风,张族长早有准备,听见任大脸叫唤,突然大门敝开,张族长手持长管长托汉阳造站在大门中间,咚——只是一枪,马扬头一啸,任大脸朝后退了几步,倒在他身后的泥水坑里,四个保丁拔腿四散早跑的不见了踪影,任大脸再没爬起来。

战争是残酷的,民族解放千百万人付出生命,常大伯确实没再回来。想必奶奶讲三爷押镖途中智退“开差”有几分戏曲性,不过三爷确是当年走南闯北的好汉。但后来终究三爷没再回来过,有人看见三爷在开封安了家,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奶奶的牛郎织女故事早已讲完,我心中还有那年的场景。青灯一盏,灯花里开着我的回忆,奶奶的影子。文字一卷,字句中盛不下我的思念。画卷一册,墨染里拓印出往事风霜的痕迹。山水一程,我却听不懂一滴泪的心声,风的哀鸣。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23,277评论 6 52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5,487评论 3 40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70,114评论 0 36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60,367评论 1 30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9,352评论 6 39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919评论 1 31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1,328评论 3 42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278评论 0 27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6,808评论 1 321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882评论 3 34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1,005评论 1 35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6,672评论 5 35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2,344评论 3 33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39评论 0 25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959评论 1 27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9,481评论 3 37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6,031评论 2 36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