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方美娜正在睡觉,确切地说是正在做梦。
对方显然是老熟人,既不自报家门,也不前情铺垫,劈头就问:“今年过年回家吗?”
“不回。”
“那还是老规矩,除夕一起去夜色玫瑰干活啊,我跟阿龙说算你一个。”
“嗯。”
电话挂断后,方美娜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是下午一点半。
隔着窗帘,方美娜能够感觉到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执着地穿过层层阻隔,在地板上投下一束光,将简单的家具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
刚才做了个什么梦来着?哦,梦到上大学,要赶火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可是她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怎么都上不去车,急得团团转。就算李冉刚才没有来电话,她也很快就会醒——急醒。而且,她的生物钟很准,无论头天几点睡,都会在第二天下午一两点钟醒来。
揉着疼得仿佛马上要裂开的头,方美娜光着脚来到餐桌前,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凉开水后才感觉好了一些。
站在卫生间,方美娜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蓬乱的黄头发横七竖八地以各种姿势立在头上,有的还在头绳里扎着,有的散开了,贴在脖子上、脸上。眼线、唇膏已经花掉了,胡乱地抹在她白皙的脸上,仿佛颜料打翻在崭新的画布上。衣服早已褶皱变形,毫无美感可言,但仍然能够衬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后,她又恢复了光彩照人的模样:原本杂乱无章的头发被挽成高高的韩式发髻,庄重而不失活泼;脸上重新画了妆,足以遮住浓重的黑眼圈和蜡黄的脸色;新换的大红色毛呢连衣裙虽然来自批发市场,但方美娜并不在意: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才不关心你的衣服是高档品还是地摊货,他们无时无刻想看到的是你不穿衣服时的样子。这是方美娜生命中不多的感到骄傲的时刻之一:老天爷赐给她一副好皮囊,即便用最廉价的化妆品,她也能成功变身人群中让人忍不住多看一两眼的美女。
关上门,将一片狼藉关在身后,方美娜日复一日的新一天又开始了。
来到街角那家经常光顾的馄饨店,方美娜跟往常一样点了一碗小馄饨,准备让已经被酒精麻木的胃苏醒过来,迎接下一次战斗。
店主是个和善的老头,大概六十多岁,对谁都乐呵呵的,卖的馄饨味道好量又足,五块钱能吃撑,所以生意很好。
方美娜每次都是下午两三点才去吃,成功避开了客流高峰。因为是老顾客了,老头什么也不问就在十分钟后端上一碗专门为方美娜定制的馄饨:不放香菜不放葱花,多放紫菜和辣椒油,哦,对了,还要放一大勺醋。
不大的馄饨店里现在只有方美娜一位顾客,所以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老头聊了起来。
“大爷,过年不回家啊?”
“回啊,明天在开一天我就关门回家过年了,女儿和老伴先回去置办年货了!”老头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显出深深的皱纹。
“哦,那我这几天就吃不到你家的馄饨了!”
“你过年不回家吗?”
“不回。”方美娜一边忙着咽下嘴里滚烫的馄饨,一边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老头好像感到很意外,以致于说话的音量都提高了几分:“过年怎么能不回家呢,你爸妈得多想你!”
“工作太忙了,回不去。”方美娜突然觉得眼圈发热,双眼模糊,赶紧低下头去猛吃馄饨。
“工作再忙也得回家!年轻人不能光想着挣钱,以后岁数大了你们会后悔的……”
老头后来说的话,方美娜什么也没听到。她匆匆吃完了那碗馄饨,付了钱,逃也似的离开。
那天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过年不回家的时候,方美娜隔着电话听到了哗哗的搓麻将声。
母亲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聊着:“过年不会来了?……八万……知道了…...杠……我们都挺好的……吃吃吃,我吃…..你上次寄来的钱收到了……你没什么事吧?那就先挂了,下次再说。”
好像没人在意她是否回家。方美娜挂掉电话后有点失落,不过很快便平复下来,每年不都这样吗,有什么不习惯的?有一次,她无意中从弟弟那里知道了母亲并不热切盼望她回家的原因:街坊四邻都知道她学历不高,只有高中毕业,但却源源不断地给家里寄钱,使方家人的生活水平比邻里高出一大截。每当有人问起方美娜的职业,母亲总是含糊不清地说她在外面做销售,收入时高时低,运气好时能多赚点,其它的一概推说不清楚。邻居们对这些话自然是半信半疑,都想着什么时候见到方美娜能问个清楚。一个人某份职业做得时间久了,身上自然会散发相应的气质。方美娜已经做陪酒女五年,说话办事总不免习惯性地露出迎合客人的媚态,这是藏不住的。母亲担心别人见到方美娜会看出端倪,即便不说破,心里也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那样岂不导致方家人在邻里中的地位出现大反转,还怎么能受人尊敬,让人羡慕?
醉生梦死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除夕。
第一年在酒吧工作的时候,方美娜曾暗暗担心除夕夜人们都回家过年了,酒吧的生意会非常惨淡,自己赚的会比平时少。真的到了那天才知道,酒吧的人比平时多了近一倍,几乎可以用“爆满”来形容。人把目光投向哪里,就会看到相应的风景。你去飞机场、火车站,目光所及之处便都是步履匆匆归心似箭的游子;你去舞厅、酒吧、KTV,就会看见不论多么隆重的节日,都会有人选择独自在外狂欢。
方美娜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到了夜色玫瑰酒吧,穿过门厅去更衣室的时候向大厅瞟了一眼,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方美娜很高兴—今天又能大赚一笔。
她换好制服出来,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一瓶新进的洋酒。按照谈好的价钱,每卖掉一瓶方美娜可以得到200元的提成,方美娜今晚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卖五瓶。
站在吧台处扫视一圈后,方美娜将独自坐在一个角落的男人作为第一个销售目标。由于酒吧里的灯光很暗,方美娜看不清他的长相,不过从衣着上判断此人应该财力不俗。方美娜风情万种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对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空酒杯。
“先生,来一杯吗,这是我们酒吧推出的新品,口感很好。”
那男人如梦初醒般地朝方美娜说话的方向转过头来,也让方美娜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浓密的眉毛,乌黑的眼睛,大大的鼻子,满脸络腮胡,左脸颊上一条一寸长的疤痕若隐若现。近距离坐在他身边,方美娜闻到了浓浓的烟草味。
方美娜眼睛看着他,脑袋里在飞速回想关于这酒的一切相关信息:产地、年份、度数、是否是原浆、与另一款与它相似的酒相比的优势…..
“来一杯吧!”男人用手指了指空杯子,示意她倒酒。
方美娜没想到这人什么都不问就直接买她的账,愣了一下赶紧倒酒,动作中有一丝慌乱,酒瓶与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方美娜有些心虚地看了对方一眼,好在他似乎并不介意。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方美娜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他的评价。只要对方说出只言片语,方美娜就能够判断这个客户是不是条大鱼。
等了好一会儿,方美娜发现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眼睛也没有瞄向她,仍然若有所思地盯着酒杯。
方美娜实在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对方又惊了一下,看样子好像忘记了方美娜的存在,点点头:“还不错。”
方美娜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判断这是个好客户,十分值得继续开发。
“今天过年,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不回家团聚吗?”方美娜很放心地问出这句话,并不忐忑——既然选择出来喝酒,怎么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掉头就走呢?
男人并不答言,示意再倒一杯。方美娜赶紧小心翼翼地把酒倒上。
又喝了一大口后,男人才缓缓地说道:“我没有家了。老婆上个月去世了。”
方美娜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反而是这个男人打开了话匣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我们是在这个酒吧认识的。当时她大学还没有毕业,在这家酒吧做兼职打工。那天碰巧我跟朋友来喝酒,看到她被几个小混混欺负。我看不惯,跟那几个臭小子理论,结果寡不敌众,被人家揍个半死,脸上还留下了这道疤。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很俗是吧?”
“一点也不俗,听着很让人感动,”方美娜连连摇头,继而小心翼翼地问:“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眼圈突然就红了:“说起来都怪我,那几天她一直说身体不舒服,浑身没劲儿,可是我太忙了,一直没有抽出时间陪她去医院。后来去检查的时候,发现是肺癌晚期。确诊后一个月,她就去世了。”说完,他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
方美娜想伸手去抚抚他的背,却又缩了回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如果她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的。”
男人突然抬起头,像是商量,又像是哀求似的说:“我买你四瓶酒,你今晚上能陪我在这坐一会儿吗?”
方美娜的心好像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乎忘记了今晚的销售目标,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喝多少买多少就行,我答应在这陪你坐着。”
那是方美娜从业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喝醉的夜晚,她陪着陌生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以前的生活,说爱过的人,说经历过的事。那个夜晚,仿佛周围的喧嚣和热闹都不存在了,只有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互相倾诉疗伤。
凌晨两点,方美娜将仍然清醒的客户送到酒吧门口,望着夜空中绚烂的烟花,轻轻地说:“让我们祝远方的他们新年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