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相近的黑色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和父亲。

现在是2021年,8月3日。凌晨1点26分。
我还是睡不着,泪水一遍又一遍打湿了脸颊。
我想给大家讲一些,与我有关的故事。

昨天,也就是8月2日,我和朋友W一起留在了家里。
临近中午,我让四年未见的老朋友B用他的奖学金请我和W吃一顿午饭。
我们畅聊,大笑,好像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顺理成章地,我们吃完了饭,并决定看一场电影。
那是一场平平无奇的青春电影。
主角们弯弯绕绕的怀春心思让我们三人欢笑不已。
电影将至尾声,我心跳过速,恍惚出神地盯着荧幕,害怕极了。
心里好像有一个人在哭,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我想要跑出电影院,我讨厌无边无际的黑色。
可是我的脚太痛,太软,没有力气,而不能站起。
身旁的W与B仍然神态自若,我窒息一般地撑到了电影结束。
我拉着W出了影院,在厕所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就这样,这一日我战战兢兢,直至深夜。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此刻在我身旁熟睡的W和下午谈笑风生的B ,他们都不知道我今日的狼狈不堪。
午夜梦回,我看见一个我,一个五岁的我,坐在黑黢黢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闪烁着雪花的电视屏幕嚎啕大哭。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那种被夺走心脏的感受。
我记得那天我独自在家,爸妈出门办事,从天亮到天黑,他们没有回来。
我看不懂电视里花花绿绿的东西是什么,我只知道它试图抢夺我的注意力。
可我仍然是哭喊。
记忆里父母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起童年时荒诞的梦境。我打开门,门外是一条鱼。
昨日在电影院里不可自拔的痛苦,原来是十四年前,那个孩子,留下的遗产。
我知道她死了。

此刻我独自坐在空荡荡黑黢黢的客厅,只有电脑屏幕亮的使我发慌。
我知道她的确是死了。

去年国庆,我和姐姐,以及她的男友一同去看《我和我的家乡》。
电影播至一半,在几度悲喜交加涕泪横流之后,我的心脏似乎受到钝器的重击。一个声音在质问我:“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家是不是没有了?”
我似乎忆起家里火上还烧着东西,于是抛下他们二人,飞奔出影院,打开摩拜单车的小程序,淋着朦胧的秋雨回了家。
家里没有别人,没有着火。
我魔怔,给菁打电话说这样一次奇怪的经历。
我后来把这故事写成随笔,读给了同学们听。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因着故事里的情节而触动了心底对家的念想。
今日细细想来,只是因为“家”一字,是我内心的禁区。
而那又恰是在电影院,空荡荡黑黢黢,巨大的屏幕亮着光。
和她死之夜的场景恰是一模一样。

今日我回了家,初以为是幽闭恐惧症。
然而我不怕电梯,不怕密室,我只怕电影院。
且是荧幕较大的那类。
想必对于五岁的她,那电视屏幕当真是和影院荧幕一样大的。
那是临近死亡的恐惧,让我在夏日的夜里,裹着几层被子,还是要忍不住地颤抖着。

我的父母,他们都是记性极为不好的人。
但他们能记得,曾给我买了很好的奶粉,很贵的衣裳,诸如此类于我毫无印象的事情。
而我,是记性极好的人。我记得三岁时在回老家的路上结识的玩伴,记得五岁那年老家门口的小池塘和葡萄藤,记得我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一张又一张的面孔。
而我却抹去了,童年时期,关于父母之爱的大部分记忆。
我知道有一次,父亲答应我要给我买颜料,他忘记了。
此后我一直喜欢画画,直到今天也是。
母亲总是发疯般地嘶吼着,美丽而扭曲的面庞消失在一片红彤彤的火光里。
然后就是一派,死一样的空寂。

母亲和我吵嘴,我说我无所谓,她却以为我是在赌气。
常年见不到父亲,我并不责怪他,母亲还以为我是深爱着父亲。
母亲骂我用一次又一次的冷漠无情来伤害她。
她却不知道这副躯体下,已经丧失了,与之生死相系的另一个魂灵。
她总要和我交心,却最恨和我谈论死之一字。
谁能知道,一个无根的魂灵,注定无法感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爱呢。
我只想伸出自己的根。
至于与父母相连的那个孩子,在五岁那年死去后,被我们,是的,包括我,一遍又一遍地鞭尸。

其实我觉得,这样书写,艺术的成分也着实太多。
我努力回想起,曾和父亲一起在郊外钓过两条鱼。所以我是更爱父亲的。
而关于自然神施加在母亲身上沉重而疼痛的责罚,我却丝毫不能共情。
有时候,我能看见这个母亲身上,有着和我类似的少女的影子,有时候,我看见她的成熟与强大。
我尽力尽力地感受着他们对我的,丝丝毫毫,而在旁人眼里近似于皇恩浩荡的爱。
责备我这条没有心的白眼狼。
我的心也在告诉我,很疼很疼。
但又说,他们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该表什么样的态。
我知道我看起来就像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
但我不要。
只是心里有一道强烈的钝痛,质问着我是谁,而爱是什么。
也许那天夜里,她哭累了,睡着了。
父母回来,看见躺在沙发上安静的她,还夸了句,咱家宝贝真乖。
可怎么就,没发觉,那个她再也不因为他们的远近,而哭泣,而在意。

我不能再责怪任何人,包括自己。
我只想缓解此刻内心的刺痛,这一遍又一遍的凌迟,好像没有尽头。

同样的,我夜里不喜欢挨着旁人睡觉。
他们总爱和我一起躺上床,等我睡着,然后起身离开。
十岁时,我在凌晨醒来,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人,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区,在街上走。
这于是成为了又一桩,关于我的笑谈。

我相信我原来也不是生性敏感的孩子。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然的出现和消失,任是谁,都会击碎内心的,最脆弱的脆弱,最坚强的坚强。

郁结难解。现在是凌晨2点13分。
四周是死亡一样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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