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秋,八月。
刚刚失去汉中郡的曹操率败军日夜兼程赶赴洛阳,集结人马准备随时南下荆州,支援正被关羽围困的曹仁。
这本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军事调动,可后来为三国志做注的裴松之却在其后特意添了一笔: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
时年曹孟德六十五岁,三个月前刚被晋封为魏王,予求予取,生杀在握。
而此刻,东都城内,他的目光越过数千精卒的枪戟与铠甲,停泊在不远处一栋老旧的建筑上。身后跟随的主薄听到魏王轻声吩咐:“把城北巡防衙门修一修,”他沉吟片刻,“要修的比原来好。”
看起来这只是身居上位者随口交待下去的任务,可听语气却又仿佛在殷殷叮嘱,只为了修房子这种小事,这谕令还真有些让人腹诽。
然而如果将时间回溯四十五年,终会有记忆深刻的人发现,北部尉(洛阳城北公安分局局长),那可是如今的魏王当年出仕时,所做的第一个官啊……
“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征拜议郎。”
英雄初起,立愿荡平浊世的捭阖之地。
此去经年,浮云过眼,戎马一生的中原雄主望着旧日门楼,准会想起他二十岁时第一次走马上任的那个下午。
斑驳的石墙,褪色的棍棒,一卷卷潜心明断的案牍下,镌刻着他最初的志向。
力扶汉室,欲为一郡之长。
有细细碎碎的光影透过尘埃洒落亭台回廊,他于此间踱过,或许还会想起与袁本初一起偷看过的新娘。
岁月点滴,涓流心底,在旧时光中定格的影象渐渐浮现,然而遍顾四周却再无人可以共忆。
“把这地方修整一下,盖得新一些。”于是魏王低声下令,顿觉孤单泛起,夏去秋来。
往往史书读到某一节,总会让人慨然地想要独酌几杯或是浮一大白,细细品味那些传承千载的理、义、情、追求或是宿命。
那是从流水般瞬逝的时光中喷薄而出的共鸣,一阵阵地涌起又褪去,打湿了无数岸边看客的身影,多年以来它们辗转流落,散佚在故纸堆里,一笔一划,静静铺陈开来,起承转合,皆是情怀。
比如已入耳顺之年的魏武帝,在经过东都洛阳时总还会兀自念起曾经的“西园八校尉”,那是他中二又热血的青年时代,愿以“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作为自己一生的结束,却在后来被人称为‘乱世奸雄’。
比如已在各式馆藏中沉寂千载的文献史书,枯纸残墨中流淌着九州大地上亘古不灭的传承,那是历尽一段又一段平安喜乐或是战乱烽烟才烁成的苍凉厚重,真实与信仰,明明灭灭交织其中,现如今他们就陈列在你的眼前,盛衰荣辱,一脉相承。
比如当终于有一天,你再回首,顿觉‘此情可待’,为‘当时惘然’而感怀,或许你并不会想起中学时曾放声诵读的早晨,却在一瞬间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多年后你终于彻悟了那些诗词古奥的含义,如同走过一条通幽曲径,随手拾起前人遗落的尘珠璞玉。
源起、传承、感怀,皆有情在。
然后你合上书举目四顾,入眼处人潮纷扰,世界一片喧嚣。
有人在兜售花样繁复的爱情。将一个个温馨甜蜜的故事注水,大火煮沸,精美的包装上保质期印得模糊不清,看似能量满满其实却不过是一碗手法拙劣的杂烩。
有人在教导生活顺遂的捷径。传授着虚怀若谷的智慧和各色人生感悟,待走进了才发现除了千篇一律的鸡汤就是拿半本厚黑学攒出的小聪明,所谓领悟,无非套路。
更多的人在忙着涂抹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留下的所谓大众记忆,浓墨重彩,灯火闪烁中接连推上舞台,于是一时间感怀与变现并举,追忆伴盈利共进。
可现实是你并非董小姐,而我也不是一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这是一个将情怀过度包装,贩卖到泛滥的年代。
却很少有人思考过,所谓‘情怀’,本质其实是一种源自人内心深处的挣扎与拧巴,其产生的根源,多半是因为曾经那些纠缠不清的选择,关于性格中的懒惰与执着,心底的奋起和懦弱,服从时间的流逝,却又不安于沉寂的现实。
一种纠结到令人感到糟糕的东西。
你曾迷恋一张素描、某段乐句或是畅销作家们绝妙的文笔,但所有人都告诫你应当努力学习,日复一日,于是那些爱好与痴迷便仿佛种子一般,就此尘封心底。
你追逐更好的学校与成绩,幻想着未名湖畔金榜题名,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更渴望球场上的奔跑或是玩玩暴雪刚推出的电脑游戏。
你爱上一个姑娘,却终究没能陪在她的身旁,你眷恋故乡,却又义无反顾地抛下它追逐对大城市生活的向往。
曾经拿不起,而今放不下...
恍若一扇不敢叩问的门,踮起脚却没能吃到的葡萄,含在嘴里未曾解渴便已消失不见的青梅。
经过时间发酵,留下如醇酒一般味道的,便是情怀。
日本文学将其定义为“私”与“轻”,只适合独醉孤饮,偶尔尘封启处,酒香四溢,有人叹壮志凌云几分愁,有人感知己难逢几人留。
于是你会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喜好的酒和迥异的痛饮方式。
因此所谓情怀,本应是深埋心底的一泓暗泉,总要自己去经历些沧海桑田,才能在记忆深处节节涌现,而后岁月流转,点滴蜿蜒融入你的血脉。
如今它们就流淌在你的身体里,悠然静谧,偶尔有微风拂过,才会泛起星星点点旁人难以觉察的涟漪。
好似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烟波浩渺,归鸿远去,唯留你天涯孤旅。
又仿佛暮秋时节,大梦初醒,萧萧落木中寒蝉凄切,你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棂,轻轻呵出一缕白雾,遥想今日严霜满城。
正适合三五好友围炉煮酒,共叙此情。于是一念起,万水千山,谈笑间欣喜怡然。
纵使时过境迁,仍有知己同行相伴。
所谓情怀,大抵如此,又仅限于此,终究不是那种能够在大庭广众下直抒胸臆的豪快。
更遑论竭泽而渔,量产贩卖。
愿此间活水长流,而幽情感怀,宁缺毋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