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啪!”一筒竹简被狠狠摔在地上,跪伏在地的人低垂着头,不敢看那个发怒的人。

齐诸脸上挂着冷笑,狭长的凤眼中瞳孔黑得深邃,其中两道寒芒凝在那个卑躬屈膝的人身上:“胡卿可知这是何人所写?”

胡列脊背上滚落一阵冷汗,这首民谣作者不详,却因它朗朗上口,被周天子的轩车使者选进王廷,用以编入乐歌,他也是才得了消息,便忙着来禀报,而国君的反应,则更是在预料之中。他低声道:“臣不知。”

“好……好……”齐诸不怒反笑,修长的食指一声一声轻叩着桌面,他忽的站起来,袍袖将酒樽拂倒,清澈的酒液沿案面汩汩流出,如同他此刻冰冷隐怒的声音:“备车,去禚。”

齐诸到禚时,文姜不在殿内,他走进花园时,看见她在亭中写信,云鬓高挽,穿着斩衰,粉黛不施,却媚色天成。

文姜没注意到他,她微微蹙着眉头,时不时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几个字,时而又凝视着那个竹简出神。

“咳。”齐诸轻咳一声,文姜扫了他一眼,缓缓地卷起了竹简,齐诸哼了一声,道,“寡人又不会去看。”

“未亡人的习惯罢了,齐君不要见怪。”她总是这样淡淡的几句话,却总能轻易激起他的怒火来。

“未亡人?”齐诸一把攥起她的手腕,“你在寡人面前还要自称未亡人?”

“齐君请自重,未亡人再怎么说,也还是齐君的妹妹。”文姜不甘示弱,抬眸望向他,曾经剪剪秋水瞳,如今凛凛寒冬月,齐诸不禁心中一颤,手上更用了几分力,道:“那诗果真是你写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写诗之人不过是给齐君提个醒罢了。”文姜眉睫略抖了一下,似是疼得厉害了,齐诸便松了手,心中恼自己始终对她硬不下心肠。

“齐君若无事,便请回吧,未亡人今天无心待客。”这女人,当真以为我怕她吗?思及此,齐诸一把扳过文姜的肩膀,低头便吻了上去,未及感受心里翻涌的喜悦,便觉得下唇一疼,满口血腥气。他松开她,看着她嘴角的血,红唇更艳,如一朵盛放的有毒的罂粟。

他苦笑一声,听到她恨恨道:“滚!不然我就杀了你。”

瞧,她恼得厉害,再顾不得礼节,他则冷冷地说:“妹妹,你的滋味果真仍好得很。”

他快步从花园走进大殿,听见她摔东西的声音七零八落,嘴里仍是自己血液的腥味,还夹杂了一丝苦涩。

他和她,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呢?

齐诸第一次见文姜时,还只是齐国的公子诸儿,当时他的父君把文姜领到他、小白和宣姜面前,说:“从今往后,她便是你们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那年文姜才七岁,怯怯的一张小脸粉雕玉砌,一双盈盈如水的眸子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惊惧。

他还当真以为这就是他的幺妹,整日领着她在齐王宫中玩耍,小白不喜欢她。他还记得有一次与文姜一起遇到小白时,小白眼里的不屑与明了。

文姜小心地问礼道:“兄长安。”

小白哼一声,对齐诸说:“大哥当真以为她是父君的孩子吗?”

齐诸只当他是小心眼儿罢了,直至宫中流言四起,说文姜的母亲是齐君爱慕的女子,嫁予他人后生养了文姜,却不知什么原因全家命丧黄泉,齐君才将文姜带回了齐王宫。

正夫人去质问齐君后,回宫便将文姜关进了柴房,答案不言而喻。

后宫之中,最怕女子嫉恨之心,文姜被关进柴房三天,均没人敢去给她送吃食。

齐诸实在忍不住,去向正夫人求情,正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气得双唇一直颤抖:“狐狸精,一家子狐狸精。”

也不知齐君说了什么,当天下午齐诸获准去接文姜出来,被饿瘦只剩一张小小的脸的文姜,迷蒙地睁开双眼,轻声道了一句:“大哥。”

齐诸看着宫人们将她抱下去,心里难受得仿佛千虫噬咬,他想着,就为了这一句“大哥”,他便会护文姜一世周全。

文姜成长至14岁时,就已经展露了她惊人的美貌,宣姜也美,但她美得大气,文姜的美则更像小家碧玉,宣姜的美如烈日骄阳,美则美矣,却令人不敢直视,文姜的美则如柔柔春风,令人不由得想与她亲近。

因此,郑国的小公子,只一眼便送了求亲的帖子来,齐君答应的时候,齐诸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瞥一眼垂手不语的文姜,莫名恼火的看到她颊边飞起一朵红云。

“诸儿哥哥,您见过郑国这位公子吗?”文姜在花园中追上他,如是问道。

“没有。”齐诸冷冰冰道。

“听说这位公子学识不错,人品也好,却也不知道长相如何……”文姜在齐诸身边喃喃道,齐诸猛地顿住脚步,言:“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吗?”

文姜怔住了,他也怔住了,但很快,他匆匆甩袖离开了花园。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齐诸问自己。

当然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妹妹,他告诉自己。

可是她总要嫁人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郑公子不够好,除了长得好一无是处,他试图说服自己。

可是即使不是郑公子,是其他人你会愿意吗?

当然……

他迟疑了,他知道他不愿意,他不相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对文姜好。

像他一样……

齐诸忽然停住了,那个难听的小声音在他心里问道:“如果文姜要嫁给一个人,你愿意那是谁?”

他不敢回答,他知道答案却也不敢相信那是答案,他试图说服自己,文姜是我的妹妹。

又不是亲生的……

好,很好,齐诸踹开自己的殿门,宫人惊得跪伏了一地,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除了他自己。

他在生自己的气,昭然若揭,那一点羞耻的、卑微的、不能被人知晓的对文姜的心。

不可以,文姜只是妹妹。

只能,只能是妹妹。

郑国退亲的理由是“齐大非偶”,这让齐君恼火了许久,他却也无可奈何,宣姜的事确实太过荒唐,伤及的是整个齐王室的颜面。齐诸看着剥荔枝吃的文姜,心想,可齐君他自己也未免不是荒唐。

“对普通女子来说,早已羞愤欲死了,你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吃荔枝,还真是没什么心肝。”小白牢牢地盯着文姜,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小白,夫人一直说你是最懂礼数的,怎么总是这么针对文姜,不知她是你妹妹吗?”齐诸蹙了蹙眉头,低声呵斥道。

小白玩味的目光移向了齐诸,深邃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他轻声说:“是啊,大哥教训的是,我自然不会忘了,这是我的文姜妹妹。”

他刻意咬重了“妹妹”二字,饱含深意地瞥了一眼文姜,扬长而去。

齐诸一直知道,小白是极聪明的,他是不是已经窥破了,自己心里那一点隐秘的渴望?

“诸儿哥哥,退婚此事……是文姜的错吗?三哥说的是真的吗?”文姜抬眸看向齐诸。

齐诸心里一动,问道:“文姜,你想嫁给郑国的世子吗?你是喜欢他吗?”

文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听说郑国公子人很好,文姜想,既然终究是要嫁人的,不如嫁给他,但文姜又不想离开父君和诸儿哥哥。”

齐诸也难以言说,自己是悲是喜,确乎文姜不是因为喜欢那郑国公子才愿意嫁的,但也确乎文姜只把他当做哥哥。

“不是文姜的错,文姜不该为这事委屈自己。”齐诸说,文姜点点头,她是这样想的,但不是人人都这样想,多问齐诸一句,不过求得个心安罢了。

齐诸很快就坐不住了,因为文姜开始写情诗了,那样含苞待放的心意,一字一句绣在她的帕子上,当齐诸问起时,她却是含笑不语。

恰在这个时候,鲁国求亲的帖子到了。

“逆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齐君气得声音在发抖。

“儿子齐诸,求娶文姜为妻!”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齐君拍案而起,跪伏着的齐诸直起身子,毫不畏惧地跟自己的父亲对视。

“周法有言,同姓之间……”齐君话没说完,齐诸便大声道:“文姜与儿臣并非同姓兄妹,她本不是儿臣亲妹妹!”

“你可知若你娶了胞妹,外界当如何评论?”齐君危险地凝视着儿子。

“儿臣知道。”

“你可知道若你执意如此,必先曝光文姜的身份?”

“儿臣知道。”

“那你可知道文姜的身份一旦曝光,于齐国何害,于寡人何害,于文姜何害?”

“这……”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做不了,还敢向我求娶文姜?”齐君劈手将齐诸打得身子一歪,摔坐在地上。“天真!齐国将被诟病为无礼之国,寡人将被评价为无礼之君,文姜更是会一生都背上不洁的罪名,你想看到这样的一切吗?!你想毁了现在这一切吗?!”

齐诸是茫然的,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待想起来后慌忙伏地不住地磕头,嘴里一直道:“求父君成全,求父君成全……”

齐君更加恼火,一脚将齐诸踢翻,骂道:“混账!永远不会有别人去成全你的!只有你自己足够强大,你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明白吗?”

“包括文姜吗?”齐诸红肿着额头看向齐君。

齐君怔了怔,看着自己的儿子,真是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齐君点了点头:“对,包括文姜。”

公子诸儿忽然开始像变了个人似的,学文练武,令大臣们慨叹不已,果然是将要加冠的少年,懂事许多。

文姜及笄那天,齐君召她谈话,不知说了什么,只知道文姜出殿时,与鲁国的婚事算是定了下来,当年九月便要嫁过去,齐诸听得这个消息,仗剑闯入了齐君的寝殿质问他为什么,齐君只说了一句话,齐诸回去喝了半宿的酒。

齐君淡淡地说:“你怎么不去问文姜?”

是啊,齐诸又向嘴里送了满满一杯酒,用喉咙的滚痰提醒着自己苦涩的想逃离的心,他不敢,因为文姜,只把他当哥哥,仅仅只把他当哥哥。

文姜出嫁那天,齐诸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或者就像他站在城墙上目送她冠盖远去时告诉自己的那样:这不会是最后一面。

齐诸终于成长了,且成长得很快,他终于学会了成帝王者,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总要舍弃些什么,齐君病逝后,他顺理成章地即位并设计赶走了小白,他牵着自己的王后祭天行葬礼时恍惚看见人群中一张俏如春花的脸。

原来从未放下过,如今从未放下过。

他着手谋划拿下许国时,就派人去请了鲁桓公,迟迟未应。

他和她,一晃就是十四年。

鲁桓公起驾来齐的消息传来时,齐诸将自己最贵重的玉如意赐给了传消息的人。

她要回来了。

鲁桓公外交必携夫人同往,众所周知,齐诸的探子也曾告诉他,文姜外交之时是多么锋芒毕露、芳华绝代。所以他笃信她会来。

齐诸看着铜镜,紧张地藏起一丝白色,他刚至而立,眉眼还棱角分明,可岁月刻下的皱纹,终究是藏不住的。

宴饮处处见宫灯,最难消受美人恩。

齐诸醉得很快,不知是因为文姜眼角眉梢的柔媚还是那一句“大哥”。

听说她过得很幸福,听说她和鲁桓公很相爱,听说她的三个孩子都天资聪颖,每一个听说都曾是他大发雷霆的理由,每一个听说都曾让他夜不能寐,可那终究是听说,他尚可以在心里默默想象,也许那都不是真的,可终归,是他错了。

那么明媚、顾盼生姿的女子,那么柔顺、心满意足的微笑,无不是在向他宣布着那一个他一直逃避的事实:她很幸福。

但他不是,她是那个他发誓要保护的人,而如今,她身边却有了别人。

他不甘。

齐诸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自己的寝殿,入夜的湿凉吹不散他脑子里的火热念头,他在文姜下榻的行宫徘徊许久,终究是闯了进去。

不知所以的宫人们只看见第二天天色渐明,鲁桓公怒气冲冲地进去,再没开过门。

文姜的里衣被撕碎了一半,她窝在卧榻的一角,手里紧握着一支珠钗,抵着自己修长的脖颈,齐诸则瘫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着酒,鲁桓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良久,他缓缓开口:“文姜,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发生。”齐诸率先开口,他此刻是清醒的,痛苦且清醒。

“什么都没发生。”文姜木然地重复着,她仿佛被抽空了全部的情感,她眼中一片死寂。

“什么都没发生?”鲁桓公冷哼一声,“文姜,你知道我的,如果你说实话,我会原谅你的。”

“你不信她?”齐诸扶着桌子站起来,紧盯着鲁桓公。

“文姜,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别怕,告诉我事实真相。”鲁桓公没有理会激动的齐诸,继续对文姜说着话。

“你说你爱她却不信她?”齐诸嘶哑着嗓子,火红的眼睛深处熊熊燃烧着怒火。

“文姜,对我说实……”

鲁桓公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痛呼被扼进喉咙里,齐诸伸手折断了他的手筋,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疼得昏了过去。

“你做什么!”文姜扑过来,望向他的眸子里全是愤怒。

“他不相信你,文姜,我只是……”齐诸解释道,他是齐国的君主,何曾这样小心翼翼。

“送我们回鲁国去。”文姜一字一顿道。

“文姜……”

“送我们回鲁国去。”文姜又重复一遍。

齐诸沉默片刻,说:“他可以走,你,必须留下。”

“凭……”

“否则你们就都留在这里,永远。”齐诸心里在苦笑,他想留住她,甚至甘于卑鄙。

文姜恼恨地盯着他,眼中燃起重重恨意,齐诸移开目光,心里对自己说:“即便是恨又怎样,至少,她还在我身边。”

良久,文姜点头,说。

“好。”

鲁桓公死了。

齐诸没有下令,他却死于齐诸那个自作聪明的儿子之手。

也难怪,自夜宴之后,莫名的留言漫天飞,唯一知道真相的三个人又都三缄其口,各种猜想层出不穷,可天知道,齐诸不过得到了一个吻却失去了一颗心。

齐诸试图瞒着文姜,可终究被她知晓,她到他宫中大闹一场,他扣着她的手腕,道:“你若敢自杀或是离开齐国半步,我便出兵捣了鲁国。”

齐诸后来觉得很累,那时她已搬去禚两年,他捏着那首她写的诗,第一次开始想自己是怎么了,第一次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究竟是怎么了,两人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也没敢做什么,她也从未正眼看过他,齐诸很少去她那里,文姜更是从不来看他,齐诸去了又能做什么?最多坐着看她几个时辰,她呢?除了给鲁庄公写信,就是在莳花弄草。

齐诸摔了酒坛,第二天要披挂上阵。

后来他爱上了出兵征伐,似乎只有在伤痕累累的时候,才能弥补心中的空洞。

就算文姜为了观察战争,搬到了防地,他也很少去见她了,明媚与鲜妍,年少和欢喜,如今也不过是心底的鲜血淋漓罢了。

白驹过隙,他死于连称的一支箭,他看着那寒光遥遥飞来,仿若破开时光,水蓝色裙装的文姜从父君身后转出,怯怯地唤他一声:

“大哥。”

年少时他爱过的姑娘,终究是得不到,忘不掉。

莳汐

写于2017.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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