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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距离高考还有65天。
教室里,同学正在埋头苦练模拟试卷。那天下午,绚烂的晚霞,烧红了整个校园,烧红了堆积如山的习题,同时灼烧着少年的心。一切静如死寂,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响。有个同学突然发疯,用笔尖疯狂地划伤手臂,鲜血淋漓,他嘶吼着,咒骂着,反复撕扯面前的书本,直到精疲力竭,才趴倒在课桌上面。
当天晚上,有个矮小瘦黑的男人站在教室的窗外朝里张望。他的颧骨凸出,被灯光照得发亮,眼窝和嘴巴深凹着,宛如哑巴一样沉寂。他点了一根烟,鸷鸟一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疯掉的同学的脸。而后,像嚼什么似的,蠕动着几乎和鼻子皱在一起的嘴巴,老腔老调地喊他的名字。
这是他的父亲,身上的工地服还没有更换,看起来却更像他的爷爷。
那晚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这个同学,据说,他后来也没参加高考。
高考之前,崩溃的不只有他。每个人都站在崩溃的边缘,面静如死寂,内心却暗流汹涌。大家都知道,只有20%的人考上大学,作为高考大省,我们的竞争程度太过激烈。
距离高考还有60天,我突然厌学,接着逃课,恋爱,上网,泡书店。
一周后,班主任也没有发现异常,即便他发现了也无法找得到我,更找不到我的父母,因为他没有我父亲的电话号码。更何况,让他操心的学生太多,他应该把精力放在成绩较好、高考有希望的学生身上,而不是我,一个处于中等排名的人,考不考得上都是未知。
又过了一周,我因耗尽生活费而不得不回家。母亲十分不解,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我不语。她又问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我也不语。她没办法,后来找父亲偷偷议论我是不是早恋或者失恋了。
那晚,母亲做了几道好菜,都是我平常最爱吃的。父亲喝了一瓶啤酒,他酒量不好,原本黑红的脸颊更加红了,变成了紫色。他欲言又止,终究是一句话也没问我。晚饭后,父亲喊我到他身边,却只是一个劲儿抽烟,一根,两根,三根……烟蒂灭了一地,他还是没问我一句。
最后,他对我说,天不早了,快去睡吧。
不困,我说。接着脑袋一热,撂出了一句狠话:我不想高考了。
父亲的脸色一惊,手腕颤抖。他的生活从未遇到这种难题,但还是说:没关系,我和你妈听你的。
半夜失眠,我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多年以来,无休止的学习让我失去了所有的生活乐趣。如果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想想那个疯掉的同学,第一次觉得活着好累,已经感到活着没有意思了,考上大学又有什么意义?我的灵魂飞离了肉体,快速回闪过去十几年的生活点滴,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留恋。我说,没意思。
隔壁房间传来父母忽高忽低的谈话声音。夜的静,使得这声音悠远又清晰,像敲打在石阶上的水滴,一击一节,直击耳畔。
“明天和她说说,不想考了就回家吧……别怪她。”这是父亲的声音。
“嗯,其实高考也没那么重要,只要娃开心,以后干啥都行,她又不傻,还怕以后没活路吗?”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的灵魂像挨了一拳,一阵激灵,又回到身上。如果父母劝我再坚持一下,我可能也像那个发疯的同学立刻崩溃,他们先我退了几步,反而让我从死胡同里钻了出来。我的眼前又呈现父亲这晚不停抽烟的画面。放过自己吧,我说。闭上眼睛睡了。
我在家里颓废了两天,颓废到累,颓废到天昏地暗,白天黑夜都在睡觉,不吃也不喝。第三天,我觉得很饿,吃了一大碗母亲做的凉面,然后又鬼斧神差地洗了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之后,我突然想学习了,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学习。当天下午,我买了车票返回学校。晚上我在自习室,以前所未有的沉溺状态,投入到课本之中。忽然开了窍,那些理不清的数理关系、参不透的计算公式、难以咀嚼的阅读理解,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就像阳光照射过的墙隅,阴霾一扫而光。
当月模拟考试,我的名次突进到前十。我没有为此十分开心,也没有惶恐不安,一切平静如水,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干。
高考前三天,父母丢下所有的琐事,来学校看我。他们陪我下了馆子,买了零食和水果。那日,父母显得是十分松弛,他们有说有笑,往日忙碌不完的琐事,在他们脸上找不到任何影子。我的家庭一向过于克制,父母不善于表达,只知道每日操劳。而那天,是我为数不多体会到轻松愉快的日子。他们打算留下来陪我高考,我拒绝了,理由是他们在这让我放松不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我想克制住这份贪恋,如果短期内过于满足,我怕又陷入满足之后的无聊空虚。况且他们太忙,我也不想把他们拴在这里,陪我担心。
父亲去车站之前,路过摆摊的算命先生,给我占卜了一卦。抽了个中上签,签词写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父亲给了那人卦资,又多给了十元。我看他的眉头倏地展开,好像放心了一点。
第一天考试,在去考场的路上发现忘记带了准考证。顿感脊背一个激灵,头皮发紧,犹如一把无形的手向上提溜着。我赶紧折返去取,为了平复内心的惶恐,我一直默念那句签词:船到桥头自然直,接着想起父亲舒展的眉头,就觉得一切都还不晚,不要放弃。还好,赶在开考之前,我及时赶到了考场。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都不是特别顺利,每当遇到难解的题目,我都想起那晚父母的谈话,想起那句签词,想起父母赶车时急促不安的步伐,唯独没再想起那个发疯的同学。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便过不了桥,不还有其他活路吗?这么多年,我并不理解高考的意义,也不理解考上大学能有什么实际的好处。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去大城里定居……这些师长们的说辞,对我来说只有扁平的苍白,没有任何想象空间。那个时候,刻苦读书,考上大学的意义更多是为了让父母脸上有光。如果父母已经不在乎这份荣光,我背负的精神包袱也就没必要那么重了。
没什么大不了,只管努力,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高考后第二天,我就忙着收拾物品,准备把租的房子退掉,一副打包回家,再也不用读书的样子。我的同学还在犹豫不决,想等分数出来之后再做去留的决定,如果考得不理想,他们还打算再复读一年。
父亲这天又来学校看我,他犹豫了半天,才敢问我考得如何。我说还行,他稍微放心了一点。其实,他也一直操心,却又不想表现出来,他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又偷偷观察我的举止,当我不经意看向父亲的时候,就能瞥见他及时躲闪的关切目光。直到高考分数出来,过了本科线,他才完全放松,和母亲吵吵嚷嚷地说个不停。父亲说,他就知道那个算命的厉害,签词预示了一切。他又说,母亲在我考试的那几天,每天晚上给菩萨上香,一跪就是半天。父亲就是不说,那几天他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声叹息接着一声。
其实高考,不仅是我的战场,也是父母的战场。他们所承受的,并不比我少。
离校前,我再次回教室收拾个人物品。过去三年,每当从教室经过,我就像身上生了针刺一样;墙上的名人画像斜视着我,他们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如今,教室里一片狼藉,同学们在尖叫,狂撕试卷,然后挥洒着从阳台抛下。我们像解套的笼中野狗,疯狂地撕咬着束缚了三年的枷锁绳股,连书包也都扔了出去。父亲站在纸屑飞如雪花的教学楼下,抬头看向我们,情绪上来之时,他也学着其他同学,狠踩脚下的碎纸,像一个撒欢的学生。
之后,我们拖着大包小包,去往回家的车站。商铺门前的盆栽月季开得正盛,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在头顶上飞旋,就像鸟上天了似的。我的喉咙翻滚着,就像在唱歌似的。
在车站等车之时,父亲困乏地睡了,他枕着手,鼾声如雷。由于坐在他的身旁,我才得以近距离地端详他。他那双手粗糙地不能称之为手,说成老榆树皮更为贴切,它们握成拳头的样子,像一对爬满青苔的捣米石杵,旧的不知道年份。再看他的侧脸,斑斑点点,是晒斑还是老年斑?头发稀疏,发际线也后移,一直退到他的耳边,那凌乱的鬓角,可见一撮白发。
父亲才四十多岁而已,我一下子发现,他老了好多。这个季节,也终于要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