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前,中国历史的三角发生了第一次碰撞。这是人的时空讯息迈出了扩大和紧密的急切步伐。那时,宇宙星系只是眼里的夜空和脚下的山河。但是,我们人类自己的一部巨制开篇了。
司马迁提笔写下三个人的名字:黄帝、炎帝和蚩尤。我们就是炎黄的子孙了。可是,我们透过炎黄的眼眶,明明看见那里还站着一个人,他叫蚩尤。听着哪里像是父亲给起的名字?这个名字显得那样原生的愚昧和野蛮。他写的时候,坐在正位,目光如炬,大笔如椽,要说的是正义、正德和正统。那时,窗外,风吹来,烛火摇曳,字影倾斜,忽明忽暗。那还是三个小孩子,老大就不中用了,老三废,老二怎么看怎么是别人家的孩子。
司马夫人笑了。
她说: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哪有这么好!
她说:蚩尤,怎么一出来就最为“暴”?
你是历史的编剧。
那时,蚩尤自己正在幻想着自己未来的人设,却不知道自己竟然走不出自己历史的人设。他小的时候最喜欢骑在牦牛上,托着一只苍鹰,立着一杆投枪,象征顶天立地的英雄。父亲是九黎部落的首领,他们生养在涿水河畔,屹立在涿鹿山上。那天父亲带着他登上山巅,摸着他的脑袋,跟他说着远古的家族,望着远方燃烧的黄昏和宁静的海平面。那天母亲就在山脚下叫他:尤尤,回家吃饭了。后来,他渐渐知道了,往西那边还有太行山,还有黄土地,还有炎帝和黄帝。他想:以后交个朋友,一起打猎,一起吃肉,一起喝酒。
他在父亲的身边长大了。忽然,有一天,部落里的牛角号子吹响了。父亲把部族里的男人们召集起来。那时,他就站在父亲的身旁,像一个战士,面对着熊熊的火把,挥舞着高高的投枪,听着父亲的誓言。他发现,那些声音没有进到耳朵里,而是散发在空气的粒子中,飘荡在海风的波弦中。那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第一次杀人。他把投枪刺进了一个年轻的胸膛。天亮了,乌鸦在枝桠上乱飞,血在喙上凝固。
那一天,男人们抢回来很多女人的肉肉和肉肉的女人。
那一天,他知道了天下格局的大势和女人身体的姿势。
他瞬间遭遇到一种巨大的能量,发生虹吸,发出爆破。
他成了一个男人。蚩。他的女人叫他。那声音像秋天草地上的露珠和蛐蛐。但是他的心眼开始仰望蓝天和白云,笼罩四野。
历史的天平在颤抖。那年,黄帝修德振兵把炎帝打败在了阪泉。他站在了炎帝身前,看着部族们的归顺和臣服,实现了自己人生残酷的换位和华丽的转身。
那天,黄帝得报:蚩尤作乱,不用帝命。
司马夫人急了,问:蚩尤为什么要作乱?
你要把故事情节的逻辑说清楚啊!可惜,中国历史就是这么喜欢断言,那叫微言大义。这里看不见海伦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浪漫爱情和蝴蝶效应,这里只有土地和粮食、牲口。那是蚩尤要面对的选择和挑战。
那时,他已经接过父亲的权杖和图腾,带着自己无畏的勇士,带上自己齐整的军队,在涿鹿,在逐鹿,他站在了黄帝和炎帝的面前。黄帝穿着黄色的战袍,炎帝穿着红色的战袍,他,是一个黑色的幽灵。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三角的顶点上相见,像一道闪电,如一次地裂,炸开人心的核与魔。世界从此不断重复和演绎着他们的往事。
那天,黄帝踌躇满志,炎帝黯然失色。一个福态,一个瘦削。蚩尤远远望着他们。他戴着铜盔,露出臂膀,展现男人健硕的肌肉。他在出发前告诉过父亲,他将延续部族的荣耀,带回胜利的祈盼。女巫在火焰中为他占卜了吉凶。他带领着士兵们冲刺出去,霎那间,风云大作,雷电交加,飞沙走石,日月发生重叠,天地发生颠倒。他看见了曙光,看见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告诉他:你就快要有儿子了。
那场战争打了九天九夜。他的眼睛充满愤怒,他的耳膜破了。哀嚎遍野,尸横遍野。黑色的旗帜在焚烧,黑色的狼烟在吹散,黑色的血液在流淌。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躺在死去的荒原上,看见黄帝破碎的指南车,看见了黄河的泥浆和黄土高原上吹来的风沙。他走在泥浆中,透过风沙,看见一杆投枪和枪尖刺向的虚妄星空。那里,是无极的维度和涅槃。他想回家了。
他们跑去向黄帝报告:蚩尤擒住了。
黄帝背着身,藏着脸,只说了一个字:杀!
司马夫人哭了。她抹着眼泪恳求道:蚩尤,就一定非要杀了吗?
他们把蚩尤杀了,而且还怕他不死,对他进行了分尸埋葬。那年,天下大旱。蚩尤看着自己的头颅和身躯越走越远。他只能去寻找自己的魂魄,回到涿鹿山上,望见自己的亲人,他满含泪水。
蚩。那是他的女人,叫着他的名字。她带着他未出生的孩子,走出草原,走向大海。
尤尤。那是母亲叫他回家吃饭了。
父亲,最后一次登上山巅,发出嘶呖的呼喊。山谷回荡,空音回响。
他不是悔恨。那是他人生的坐标和轨迹,那是他生命的怒放和震荡。虽然,在宇宙的涟漪里是那么微茫,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那样模糊,但是,他的心在疼痛。他怕再也找不见他的族人了。
历史就这样杀死了蚩尤。他扮演了世间第一个反面角色的人设。这大概是不公平的吧?
司马夫人点头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