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66

这天是礼拜六,天气也很好,张梅却没有去赶夜市。吃完午饭后,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就是这个电话,让她一连多日阴郁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

王娟妹正坐在她的房间里,右手上握着一支画笔。面前的画架上已经撑开了一张巨大的画布,画布下面摆着一条小方凳子,调色板就搁在凳子上面。以前她一直拿左手端着调色板,现在,她是想拿也不行了。左手的肌肉已经完全萎缩,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今天上午她在窗台边坐了很久,看腻了蓝天白云,就看眼前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大楼,还有密密麻麻的房间和窗户。今天艳阳高照,一扫多日的阴霾,很多住户家的窗口上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床单,被单,像一面面彩旗,在高楼上迎风飘扬。

以前住在地下室时,她坐在窗前还能看到一些活物,也能感受到四季的变化。春夏秋冬的变换,给了她创作的灵感。时不时飞来的小鸟,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从树上纷纷扬扬飘落在窗台的落叶,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知鸟跌宕起伏的叫声,它们就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不经意的就能激荡了她的心灵。

王娟妹已经这样握着画笔呆呆的坐在画布前一个多小时了。她的头脑里仍然没有找到思路,面前那数不清的窗口里现出各不相同的风景,看上去那么整齐却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会儿她的右手还没有提起来,手腕处已渐渐的麻木,她的头脑也像她的手一样,变得昏昏沉沉,这些她都不能控制了,这让她很是沮丧。

这时,她的房门突然从外推开。砰的一声,门框重重地碰到了墙壁上,又在张梅的身后弹回去,又砰的一声关上。

“娟妹儿,妈跟你说……”

张梅兴冲冲的走进来,她这十万火急的样子让王娟妹打了一个激灵,头脑倒立刻清醒了。

“妈,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大事,好事,娟妹儿,妈给你说个大好事儿。”

张梅那张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上下两片乌红的厚嘴唇向嘴角两边咧开。她说话的语气太急,梗着脖子吞咽了一下,王娟妹听见她妈吞咽口水的声音。

“娟妹儿……刚刚你小姨打电话来了。”

“哦!”

王娟妹只是懒懒的应了一声,她的心里不免笑她妈一点事总是这样大惊小怪。

这时,她听见她妈叹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了。

“唉!你这个小姨从来没做过一件让我放心的事。现在年纪大了,她倒挂念起我这个姐了。”

“小姨她还好吗?”

“她有什么不好的,吃喝玩乐了一辈子,我连她三分之一的好日子都没过。”

王娟妹对她小姨并没有很深刻的印象。过年过节也很少看到她,外婆外公都不在了后,更难见到她的人。她常常在珠三角跑来跑去,男人也换来换去。她妈说起小姨,总是皱着眉头丧着脸。她妈还说小姨年轻时,有一回出去失踪了一年多没有消息,还让她大老远的从云南跑到广东去找人。王娟妹对她小姨的印象,和她妈的嘴里吐出的话一样,都是负面的。

“小姨过得好,你不就放心了。”

王娟妹淡淡的笑着,她笑她妈这些年念叨她小姨的话都在她的耳朵里起了茧子。

“她要真过得好,我就不念叨她了。你瞧瞧她,玩了大半辈子落了些什么?”

张梅把她刚刚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事丢在一边,又先把她妹妹念叨了一阵。

“她啊,要早听我的,现在有多好的家庭,哪会像站在孤苦伶仃一个人。”

王娟妹眼看着她妈脸上的愁苦之色越来越深,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似有一个母亲对儿女的深切担忧。只听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这股气像是从肚肠里发出来的。她望着女儿时,又叹了一气说。

“你小姨怕是苦日子才开始呢!玩了这些年,钱没有落下,连个孩子也没有。现在四十多岁了倒又知道攒钱了,在超市里上班,拿两千多一个月,怕是自己都养不活了。”

王娟妹刚想说话时,张梅突然拿右手板往自己的大腿上重重的一拍,隔着裤子的布料都那能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她愤愤地又说。

“她活该,当年要是听我的话,嫁了我们老家镇上的那个老师,现在还用一把年纪了这么奔。人家现在退休金都拿几千了,家里还开了超市,真是便宜了我们村那个矮子金花。你小姨当年可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结果,现在她却是过得比最丑的还不如了……”

“妈,你又来了,这话你都说多少年了,别说小姨听腻了,我都听不进去了。”

“我一想起这个就气啊!女人嫁人不是看一张脸呢,得看一条路。我当年就看中了那个老师的稳路子……”

“妈!小姨不还有机会吗?还能找……”

“当然能找了,可好的都被人拉走了,现在她不挑人了,是人挑她了。女儿家找对象就得趁早。”

张梅一说到这里,脸色又变得喜气洋洋了。她想到了她正要说的正事还没说。

“娟妹儿,你小姨这回脑袋开了窍,知道女儿家找对象要趁早,她倒想到了你,这回和我想到一块了。”

“想到我?想到我什么?”

王娟妹愣神想了一会儿,心里隐约明白了她妈的意思,这时,她妈果真如她所想的,笑灿灿地又说。

“你小姨给你看了一个人家……”

“妈,你说些什么?”

王娟妹一听到这一句话,后面的话她就不想听了,她想也不想的打断她妈的兴头。

张梅把女儿握在手里的画笔拿走,把轮椅转了一下,她正对着女儿蹲下身子,仍是笑吟吟的说。

“娟妹,你放心,难道妈和小姨还会害你不成?男方比你大五岁,家里做装修的,人也老实勤快。” 张梅说着停了一下,眼珠子也转了一下,视线从女儿的脸上移开,这会儿说话声不响亮了。

“只是……这男人小时候得了一场重感冒,嗓子出了点问题……”

王娟妹没有说话,瞪着两只眼睛望着她妈,张梅思索了一下,忙接着说,“他只是说话不利索,其它的都挺好。话说回来,嘴巴不厉害才好呢,不会欺负人,脑袋瓜利索就好了。”

张梅紧接着把男方的各种好罗列出来,倒是把自己越说越高兴。

“妈,你别说了,行吗?”

王娟妹冷冷地望着她妈,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又说,“妈,以后,我们能不再说这个事了吗?”

王娟妹用左手腕勾着左边的轮椅杆子,借着手臂的力量将上截身子撑起来,她伸出右手要去拿被她妈刚刚拿走的画笔,却又被她妈阻止。

“娟妹儿,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你都二十八岁了,再不找,也像你小姨一样?听妈的没错,妈是过来人。我已经让小姨回了,我们定个日子见个面先看看。”

王娟妹的抗议是把头调转了过去,看也不看她妈,她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益。再说,她也没这多余的精神,头脑里又像一窝蜜蜂在里面捣鼓。

张梅把她女儿的沉默当做是妥协,心里升起了一股胜利的愉悦。她站起身来走到女儿掉头的方向,直面着她。王娟妹又把头朝着另一边转去,张梅又跟着转过来。

“呀!你妈给你忙前忙后的,你还不高兴呢!”

张梅作出一副苦情的样子,她伸手去摸女儿的脸,又摸女儿那头黑黝黝的头发,她越过女儿的眼神,直夸女儿道。

“咱娟妹儿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一张漂亮的脸蛋,谁娶了我的女儿是他的福气。”

张梅这话说得违了她自己的心,她的嘴上说得洋洋得意,心里却酸楚得很不是滋味。她心下却苦苦地想,“我女儿要是没有这残疾,又怎会找个连话也说不全的人,唉!我苦了一辈子,没想我女儿比我还苦,娘俩一条藤上的苦瓜。”

这时,王振国的大嗓门在客厅里嚷起来。

“开饭了,娘俩在里面干嘛呢?”

“来了,鬼喊什么呢!”

张梅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后,又软和了语气笑吟吟的对女儿说,“走,我们吃饭去,边吃边说。”

张梅推着轮椅出了房门来到客厅,王振国正在摆弄着碗筷,饭桌上摆着一盘辣椒炒肉,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淮山炒木耳,一碗排骨汤。四个菜荤素搭配,颜色有红有白。这是他们家平时的伙食,来到城里后,王振国不光将生活提上了一个档次,还学会了城里人养生这一套。张梅看着那一盘淮山木耳和汤里浮着的枸杞红枣,她在心里把他的男人嗫嚅了一阵,“一把年纪了,还不服老。”

张梅想着他的男人,这会儿不由得脸上荡漾着一种难得的笑容,看上去有了一点女人独特的妩媚。

不过这一大碗汤,王振国可不光是为了给自己养生,也是为了养女儿的身体。他每天都会用心的熬一大碗汤,有时会加入一些人参,药材。他眼见女儿的身体以看得见的速度衰弱下去,他一个做父亲的也有些急在心头。特别是儿子上大学后,他不由得把注意力放到了女儿的身上。再说儿子现在也有出息了,就剩这么一个残疾的女儿在身边,他不由得对女儿多了更多的关注。

“呦!娟妹儿这是怎么了?”

王振国见女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哭丧着脸。他问这话时,直愣愣地瞅着张梅。

“娟妹儿,来,先把这碗汤喝了。排骨要嚼碎,里面有骨髓,能加强钙的吸收。”

张梅抬眼越过她男人向她投来的目光,她也无视他的问话,却把一张热脸贴着她女儿的冷脸。

王娟妹瞅了她爸一眼后,就把目光往下放在了自己的脚尖上。那碗汤在桌面上冒着一团团热气,王娟妹既没有瞧那碗汤一眼,也没有瞧她妈一眼。张梅仍不依不饶的把汤碗又往女儿的面前推了推,摆放在桌面边沿,王娟妹感觉那碗汤的热气飘到了自己的脸上。于是,她抬起头来非常认真的喝着那碗汤。她不用抬头也知道她妈在她的头顶上方开心的笑,紧接着她妈那含笑的说话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娟妹儿,妈都是为了你好。”

张梅叹了一气,她刚刚看到那一桌子菜升起的食欲也没有了,她将餐椅挪了挪,紧挨着女儿坐下,她一面盯着女儿喝汤,一面用低沉的声音说。

“娟妹儿,我和你爸都会老,能顾你一天是一天,可也顾不得你一辈子。往后还得有一个可靠的男人陪你,我们才安心。”

她说这话时,一双慈祥的目光在她的女儿和丈夫的身上扫来扫去。王振国看着她这一副神情不免也跟着伤怀起来,他的鼻头酸了一阵,眼眶也热了一阵,故意从喉咙里咳了两下,抑制住自己这一份柔情,他便大声附和着张梅的话直说。

“对,我女儿也找个像我这样的,也伺候我女儿一辈子。你看你妈福气多好,你爸好吃好喝的伺候了她这么多年。”

“你也不害臊,娟妹儿也找个你这样的,我真到死也不放心了。”

“你啊!要真到我死的时候才会念我一句好。”

王振国的神情里突然有了一股少见的忧伤,他边说边摆头,像一根风中摇摆的枯萎茅草,没有一点平时的精气神。张梅见他这样,暗自怪自己逞了口舌之快。于是,她换了一副神气,带着一种戏捏的口气又说。

“呸!就我这劳心劳神的命,还能活在你的后面?你这命看得比我娇贵多了,你得多活会儿,把我先送走了。”

张梅把自己对这个男人深藏的真情在这句玩笑话中表白了,王振国却只当她又是拿他取笑,便自顾自的端起了饭碗坐到桌子的另一边去,不再搭理她。

这时,张梅又兴冲冲地把她的椅子移向王振国,凳脚在白色的瓷砖地面上移动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她紧挨着她的男人坐下,两只眼睛热切的盯着她,思索了一会儿后,把她已经办好的事对着他男人说出来。

“你先别吃,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你说,这么神经兮兮的,吃饭说不得?”

王振国把一块炒得黄橙橙的鸡蛋先夹在碗里,就着白花花的米饭,一大口扒拉到嘴里,张梅瞪着他胡须拉叉的左脸腮帮子鼓了起来。

“刚刚张萍打电话来了,她给娟妹儿找了一个对象。”

“你妹能有什么好事?她搞的事你也信?”

王振国不以为意的摆了摆头,露出满脸轻蔑的表情。他笑了笑,把饭碗搁在桌面上,右手举起筷子敲了敲那个装辣椒炒肉的菜盘子,打趣道。

“张萍自己都还没个对象,倒给我家娟妹儿急起来了。原来,刚刚电话里,你俩嘀咕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事?”

“这事我早就让她留意的,她认识的人多,再说自家人办事也放心不是?”

“她说的话你也信?她做的事你也放心?你以前不成天念叨她做事不靠谱吗?”

张梅一时语塞,倒被王振国这话呛得回不出话来。不过一会儿,她的那张脸又变得活泛了,成了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我跟你说,这回很靠谱,她小姨说了,这个和上次说的那个对象不同。这回说的对象她见过,他们超市搞装修时,这个男人在那里搞装修。她小姨都打听好了,他一年还挣得十来万。父母也年轻,在家里做工,一家人都老实随和,不会欺负我们女儿的……”

张梅的好话滔滔不绝,王振国拿筷子又在菜盘子上敲了几下,打断了张梅的话,他歪着脖子,半眯着眼睛戏虐道。

“张梅,要真有她小姨说得那么好,她干嘛不给自己找了?”

“我说你脑袋纸糊了,她小姨什么年纪,咱娟妹儿什么年纪?”

张梅扣着手指头往桌面上敲了几下。

“你那个妹呀!说话做事我都信不过,上次介绍个什么人来的,我都瞧不过眼。”

王娟妹放下那碗汤,半碗喝下去了,她也没喝出什么味来。她就把目光放在父母的身上,听他们俩为她的事磨嘴皮子。

王振国站在了张梅的对立场面,这让她很气愤,这时她不光要说服女儿,还要说服她老公。不过,她显然对王振国没有这个耐心。

“你少废话,你能看准什么人?我妹再不靠谱能比你不靠谱?”

“唉!说你妹呢!怎么又说起我来了。”

王振国忙又端起了饭碗躲避他老婆的话锋,她要说起他来,又该没完没了了。

“你说她这不好那不好,你又有哪里好?”

张梅见王振国只顾埋头吃饭,不再和她唱反调,她就不再说他,还是把话题放在最主要的事情上。

“你放心,她小姨还会害了我家娟妹儿不成?要不是我委托她帮我四处打听,她还没事找事做这费心的事?”

“好好好,你说了算。你倒是说风是风,说雨又是雨的。”

王振国的嘴里塞满了饭菜,两边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大口咀嚼饭菜。张梅看到他说话时,有一些菜渣子像飞沫一样喷出来,又落在了桌面上,没准落在了哪个菜盘子里。张梅看到他这个样子不怒反笑,她也跟着拿起了饭碗,也像他一样的大口吃饭。

“张梅,我倒真有些看不穿你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王振国放下碗,他这会儿非常严肃的盯着他的女人瞧。碗里干干净净,没有剩饭剩菜,他一面说话,一面开始往自己的碗里舀汤。

“我看你总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之怪得很。”

汤舀了一满碗,王振国没有喝汤,而是双肘撑在桌面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张梅那张脸。

“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买房的事,你睡一觉起来就把房买了。这会儿,突然又这么急着给娟妹儿找对象,你这风风火火的是干什么呢?”

“你当娟妹儿还小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不早点张罗着,难不成还指望你去?”

张梅说话时,也没有停下吃饭的动作。

王振国瞧着张梅这会儿吃得正香,便不再和她唱反调。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将双手交叉叠在胸前,随意的靠在餐椅上,用一种比较轻松的口吻又说道。

“还是都指望你好。我不成事,这个家有你成事也行了。”

“我俩要都不成事,你还能坐这里吃香喝辣的?”

张梅说着搁下碗筷笑了起来,她笑王振国也跟着笑,趁着这当儿,王振国又来了一句。

“这事啊!我就觉得你……你做得太急躁了点!上次那个……”

王振国话没说完,张梅又拿白眼瞪着他。她一时又动了气,朝着王振国说气话。

“我说王振国,你不说话,我不会把你当哑巴。你当找对象那么容易呢?不多找几个,哪里知道谁更好呢……”

王娟妹突然使力把轮椅转了一下,轮椅撞到了桌角,发出“砰”的一声。张梅这时才住了嘴,她和王振国相望一眼后,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女儿。他们一时愣住了,从来没有见女儿用那么一双充满仇视的眼睛盯着他们。王娟妹在他们呆愣的目光下,咬着牙根,借用手腕的力量使劲的转着轮椅,地面和轮椅发出一阵摩擦声,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也随之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

“张梅,你就不问问女儿的想法?以前你总说我偏心儿子不关心女儿,你倒自己变这样了。”

张梅的气势被女儿压制住了,她瞅着那扇关上的房门一声不吭,任由王振国朝着她发了一通牢骚。王振国得势,摆出一副横眉竖目的样子,正襟危坐着又说。

“你要贷款买房,我不阻拦你。你说娟妹儿这事,你还真急得不像个事。以前你还说没有好男孩,我们养她一辈子。你这会儿又变了,不说娟妹儿,我都感觉你这是急着把她赶出去了。”

王振国越说越气,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张梅,雄赳赳气昂昂的挺直了腰杆子又说。

“你就是一根筋,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

“王振国,你倒来劲了,你这是要跟我打架还是吵架呢?”

张梅拿右手板往餐桌上拍了一下,腾地站起来。她一站起来,王振国又坐在了凳子上,她一说话,王振国就鼓着眼睛听她说。

“我一根筋?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享福了?我一个人受苦受累倒里外不是人了?”

王振国这会儿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香烟点上,他知道他这根烟抽完了,他老婆的话还没完。

“娟妹儿不理解我就算了,你还帮着她唱反调。我急什么了,她都二十八了,难道真的一辈子把她圈在家里?就算你我没事,那咱浩儿呢?以后浩儿讨媳妇了怎么办?”

王振国听到张梅这一番话,直勾勾的望着她,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一团烟雾喷到张梅的脸上。张梅立刻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用手掌扇那团烟雾,也把她的火气扇完了。她换了一副口吻,苦口婆心的又说。

“唉!你们现在不理解我,以后就会知道我做得对或不对了。”

“浩儿还在上大学呢,你这想得也太远了吧!”

王振国被张梅存的这点心事弄得哭笑不得,他把那截燃尽了的烟灰用中指轻轻一弹,烟灰落进了张梅面前的那只空碗里。他朝着张梅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反过来安慰她一番。

“你啊!就是想太远了,想了这个想那个,能不劳苦吗?你得把心放在今天,把今天先过好,每一个明天也是每一个今天。”

“你这脑袋瓜就是不开窍,鬼话连篇。你想想,到了浩儿找媳妇的时候,娟妹儿还没找到对象怎么办?他还得照顾一个残废的姐姐,你说,哪个女孩子会不考虑这个问题?”

张梅说话的语气不自觉的提高了很多,完全没有想到她的一字一句早已传进了客厅那头的小屋子。

王振国低头抽烟,他的心里虽然很不认可张梅的做法,可她说的话又是句句在理,而且她说的这些问题他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会儿,他也把这些问题放进自己的脑袋里,深沉的思考起来。

张梅叹了一气,王振国的气也从那一团团烟雾飘出来,此刻他竟又十分理解他老婆的做法。张梅等他老公把那支抽完了的烟蒂又丢进那只碗里时,又接着叹了一气,幽幽怨怨的又说。

“唉!也是咱娟妹儿命里遭劫,摊上这样一个祸事,要不然也像人家的女儿,都抱上娃了,我俩也都当外公外婆了!”

“可不是?这娃命苦。唉!我们也跟着苦。”

王振国很少说这种悲观的话,他说这话时,摆着一张少见的苦瓜脸。张梅拿手掌板往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又给自己的做法说出了一番说辞。

“如果我们不加紧给她办了这事,以后可更难办。等我俩都老了,她还能靠谁呢?就算浩儿对他姐姐再好,中间还夹着一个老婆!你不怕浩儿左右为难?”

张梅说出了她心底最深切的担忧,她要想尽一切方法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娟妹儿这个样子,我一想到把他交给别人,我这心里不踏实。”

“我这心里又踏实?哪个父母把女儿给别人家心里踏实的?你想想,咱娟妹儿还拖得起吗?难道你还指望她嫁个金龟婿?以现在这情况,只要男方能善待她,你我就烧高香,拜大佛了……”

外面的天忽然阴沉下来,一会儿电闪雷鸣,几个惊天炸雷把张梅实实在在的惊了一下。王振国趁机打趣道。

“好了,你看,大佛听到了吧!”

王振国望了一眼窗外,又说,“张梅,今天我们就不用出摊了吧!一会儿准下大雨了,咱俩今天干脆休息得了。”

“不行,今天是礼拜六,准有好生意。夏天的雨都是假阵势,一阵阵的,你怕什么。”

张梅不容分说的打断王振国的提议,她看着外面的乌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心里又为了今晚的生意忧心忡忡。

“唉!我说你就是个死脑筋,一头扎进了钱眼里。这钱是赚不完的,你看看你,以前咱条件差,你那么拼还可以理解,你看现在,咱条件慢慢好了,浩儿也长了出息,该享受的日子,你倒比从前还拼了,你让我也没个消停的日子。”

“你倒还埋怨起我来了,你还不消停谁消停?你怕熬夜不搞出租车也就算了,让你帮忙出摊还不乐意了?玩了大半辈子还玩不够,我们再不使力干,以后就干不动了。”

“好好好,你说得对。”

王振国只好认怂,止住了他老婆的喋喋不休,他想了想又说。

“不过我可告诉你了,今天我可不会跟着你去瞎折腾一番了,不然待会儿准又淋个落汤鸡回来,还是半毛钱也没赚到。”

王振国想起了那几次被雨赶得落荒而逃的样子,他说完不再理会张梅,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

客厅里那番唇枪舌战终于消停下来,王娟妹缓缓地转动着轮椅,坐在了那张巨大的空白画布前。外面的乌云已经压到了窗口,似要破窗而入。空中又现出一道闪电,把眼前的天空分裂成两边,紧接着便雷声滚滚,倾盆大雨从空中泼向地面。

王娟妹回过神来,打开灯照亮阴暗的房间,开始在调色板里调色。当她举起手中的画笔,眼里便透出一股坚毅,她用尽了力气,在画布上画得纸张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

大雨直下到晚上八点多,铺在王娟妹眼前的画作也大功告成。她放下手中的画笔时,才发现她的手臂早已酸软麻木,只得无力的垂在轮椅两侧。画布上也是电闪雷鸣的天空,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落在一个积满了雨水的泥坑里挣扎,狂落而下的雨点肆意拍打在鸟儿幼小的躯壳上……

王娟妹一动不动地痴望着眼前的这副画作,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如此活着的一点意义都在一副副画里。如果哪天,她不能画了,生命于她也再无半点价值。

她坐在这副画前思索起妈妈说的那番话,她虽然很伤心,可那些话又句句不容争辩。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而她现在以及以后又不得不想了。弟弟为她做了这么多,而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也许真如妈妈说的那样,只会成为他未来生活里的累赘。

窗外的天黑了,那些窗口的灯又亮了起来,像满天的星星照亮了夜空,却照不亮王娟妹那颗巴掌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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