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记

街角饭馆,我常坐。跑堂的是个老头,厮混几十年,腿脚尚灵,耳却半聋,脑也木了。你要碟花生,他端来酱油;你讨杯茶水,他嘶喊结账。你说菜未上齐,结甚么账?他兀自点头:茶啊,茶不要钱。

问他今日甚么菜贱卖?他梗起脖颈,青筋暴起:“啊?说响些!”嗓门吊得如挨刀的鸡。

新来的伙计倒耳聪目明,只是问甚不知,像个镂空的木偶。反不如这老货,虽则聋聩,到底有几分活气。

后厨炖着巨锅,汤色浑黄,浮沉万物。老板信手投料,我曾从中捞起过葱油大排、半只蹄髈,乃至一卷软烂的煎饼果子。

说到煎饼果子,我吃了二十余年,每日必啖。忽觉心惊:那日所捞煎饼,莫不是我失手落进去的?人老了,脑仁如朽木,竟记不真切。

且慢——安何我会在后厨捞食?今日休工,分明该在堂前坐等。

悻悻归座,拍桌叫道:“唤那老货出来!”

应声而来的却是个青头皮后生,油汗满面。

“那聋老头呢?我寻他说话。”

后生瞠目看我,如睹鬼魅。踌躇片刻,倏然折返后厨,捧出一面油腻镜子。

“老头何在?”我不耐。

“不正在此?”他指镜中。

镜里一张脸,皱纹如刀刻,嘴角下垂,眼里蒙着灰翳——岂不正是那耳背的老跑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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