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蓉幽幽的说她就要嫁给镇上的鞋匠王麻子时,我正端着茶杯,一口水直接喷到了坐在对面的三花身上。
要嫁那也得嫁给靖哥哥啊,怎么能嫁给王麻子呢?你没病吧?我把茶杯往桌上一摔,跳了起来。
三花也急了:你是端铁饭碗的工人,咋能那么没追求呢?咋能去找个鞋匠呢?又是你妈逼你的?
黄蓉沉默半天,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哥看上了王麻子的妹子,人家里不要彩礼,只一个条件,就是换亲,我嫁给王麻子,王麻子的妹子嫁给我哥。
哟,王麻子那算盘倒是打得好,他妹子一个农民,去换你一个工人,你妈能同意?不能吧?再说了,咱厂里的一枝花,王麻子还真敢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配的上你?
我妈起先也不同意,不还指望着我每月往家拿钱吗,后来王麻子又答应给他妹子三千块钱陪嫁,加上我妈又禁不住我哥闹。算了,是我欠他的,就算还了他吧。
看着黄蓉悲壮的神情,我和三花目瞪口呆,这是亲妈和亲哥吗?简直了!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被分配到县棉纺厂上班。棉纺厂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单位,家里变卖了所有可以变卖的东西,支撑我寒窗苦读十六载,换来一个铁饭碗,我们村的人都说是我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报到那天,我喜气洋洋地跨进棉纺厂的大铁门,门口站着穿制服的门卫,广播里放着一曲《咱们工人有力量》,豪迈热烈的旋律真的给了我巨大的力量,让我的脚步也雄赳赳气昂昂起来,仿佛顺着这条道,就能走向人生的巅峰。
和我一同来报到的还有黄蓉和三花,我们仨被分到了一间宿舍。
黄蓉身材娇小,精干的短发,说话爽利,男孩子性格。
黄蓉本来不叫黄蓉,叫黄二丫,后来看了射雕英雄传,深深折服于黄蓉的古灵精怪、果敢大气,为了显示自己对黄蓉的无限崇拜,愣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成了黄蓉,还说一定要找一个靖哥哥一样的傻小子嫁了。
黄蓉在前纺的粗纱车间,我和三花在后纺的细纱车间,早上我们在激昂高亢的广播中往生产区进发,日头偏西,我们又顶着一身碎屑疲惫的回宿舍。
我和三花还好,黄蓉的粗纱车间里灰尘最大,就连眉毛都被覆上一层白屑,我们常叫她“白眉女侠”,她顺势就开始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黄蓉在此,恶贼还不速速逃命......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工作服里晃荡,我们笑的前仰后合。
在那个刚刚能吃饱饭的年代,我们没心没肺的开心着,厂里有食堂,有澡堂,通了天然气,每个月还能领到六十五块钱的工资,我们都知足。
我们置办了一套锅碗瓢盆,一起做饭吃,这样比起吃食堂每个月能省不少钱。
黄蓉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她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余的全部带回家,家里那重男轻女的妈和游手好闲的哥哥都掰着指头盼着呢。
黄蓉进棉纺厂之前,本是在乡下务农,黄蓉爸是厂里的修理工,后来死于一次工伤事故,黄蓉妈到厂里撒泼打滚,哭爹叫娘了好多次,厂领导终于不胜其烦,答应安排他一个子女的工作,黄蓉妈一听,立即止住了哭闹,从地上爬起来,喜笑颜开的回家了,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本来这事怎么也轮不到黄蓉,哥哥才是家里传承香火之人,没想到,就在要去办手续的前几天,那不务正业的哥哥参与了一场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抓了,棉纺厂的领导坚决不要这样的二流子,黄蓉妈没办法,费劲心机得来的机会怎能浪费,才把黄蓉送进了厂。
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中,黄蓉激动的几宿睡不着,但面对哥哥还有些愧疚。尽管这并不是她的错,但她打小就习惯了什么好事都是哥哥的,偶尔捡到些哥哥剩下的都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她只有格外省吃俭用,把省下的钱都给家里,才能减轻她的内疚感。
黄蓉酷爱看武侠小说,我和三花一致认为,黄蓉骨子里有一种快意恩仇的侠女气质,也许她前世就是仗剑走天涯的女侠。
集市上有小偷偷东西,别人看见了都把脸扭向一边,都不想揽事,她却大吼一声“抓小偷!”遇到胆小的小偷,都惊跑了,遇到有虚张声势,过来挑衅的,看到黄蓉袖子一撸,面不改色,再加上周围人的震慑,最后也只能悻悻的逃窜。失主再三向她道谢,要问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她双手抱拳:江湖路远,相逢何必曾相识。
然后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从此在我和三花眼中,黄蓉就笼上了一层光芒。
任何的歪门邪道在黄蓉面前都无所遁形。黄蓉还在乡下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下河洗澡,洗完发现衣服被偷了,她当即判断一定是哪个登徒浪子藏了她的衣服,只等她羞的面红耳赤、苦苦哀求,然后由他摆布。可她是谁呀,黄蓉怎么能被个流氓给吓住呢?她扯开嗓门喊:谁拿了姑奶奶衣服还不快还回来,信不信我一嗓子把村里的人都招来,看看你到底是哪路神仙!
霸气侧漏啊,那人把衣服扔过来就跑了。
后来厂保卫科空降来一个科长,是部队转业的,听说在部队立过二等功,真真是根正苗红,前途无量,更重要的,他还是单身。
在棉纺厂这样女多男少的单位,是个男的都抢手,更别说这样的优质男了,那简直是群狼里的一块大肥肉啊,不知多少未婚女青年惦记着呢。
黄蓉也惦记上保卫科长了。她说在厂门口,科长朝她笑来着,兴奋的半夜不睡觉,拉着我们说她打听来的科长的事,还说认定了科长就是她的靖哥哥。
黄蓉每天都把靖哥哥挂在嘴上,发了工资咬咬牙买了一件新衣服,说是她的战袍,要打响正式追求靖哥哥的战斗。
三花把眼睛鼓得跟铜铃一样:我的妈呀,你要去倒追男的?我妈说,女的就要等男的主动来追求,才显得矜贵。
黄蓉骄傲地一甩头:那有啥啊?我喜欢他,就要先下手为强,手慢了被别人抢了去,后悔可就晚咯!
可就在她回了一趟家后,垂头丧气了两天,才跟我们说她就要嫁给修鞋的王麻子了,把我们惊得半天都合不上嘴,这样一个敢爱敢恨、快意恩仇的女侠却要屈从于命运,一点都不像她的风格啊。
我们一边为她不值,一边给她出主意誓死和恶势力抗争,要不就先把靖哥哥拿下,生米煮成熟饭。
她却超乎想象的平静:在江湖行走,讲的是一个义字,我哥的工作给了我,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我欠他的,我哥游手好闲远近闻名,哪家的好闺女愿意嫁给他啊?现在只要我点头,他不但能娶上媳妇,还能娶他喜欢的女人,撇开兄妹亲情不谈,我不能不讲道义,还了他的情我也踏实了。人这一生很短,牙一咬眼一闭就过去了。至于靖哥哥,我们的缘分仅止于相识于人海,相忘于江湖。
她又说: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你俩,可得好好找一个自个儿中意的男人,人这一生很长,只有相守着自己喜欢的人,才能每一天都过得快乐,就算吵吵闹闹都是有滋味的,才不亏着自个儿。
我和三花哭着说:死丫头,那人生到底是长还是短啊?我们相互抱头痛哭着,把眼泪和鼻涕大把的糊在对方肩膀上。
黄蓉结婚那天,我和三花都去了,穿着喜服的黄蓉格外俏丽,灵秀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只是有些悲壮,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慷慨就义的革命烈士。倒是我和三花,又抱头哭了一鼻子。
黄蓉出门时过来拥抱了我和三花,说:我想了好几天,其实我只是被命运摆布的黄二丫,我不是黄蓉,这世上也从来没有靖哥哥。然后就被王麻子的迎亲队接走了。
再见到黄蓉是她休完婚假回来,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穿着一身新衣,神情稳重,少了几分灵动,不再像以前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点穴、发功,闹作一团。
她带着她的鞋匠丈夫来搬东西,以后要回丈夫的铺子里去住了。鞋匠跑了几趟往三轮车上放她的物品,不让她动手,她坐着和我们聊天。看到她朴实憨厚的丈夫,我们惋惜的同时也多少有些安慰。
大概过了一年多,她的鞋匠丈夫在家里修漏雨的屋顶,从屋顶摔下来,脑袋磕着石头,当场身亡。
那时黄蓉已经怀孕三个月,有人劝她不要孩子,以后个人问题也好解决。
黄蓉摇头,说:不能这样,不能让王麻子家绝后,这样就是不讲情义、不讲道义。
那个时候,靖哥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一直单着,听说了黄蓉的情况,主动表示了关怀,我和三花看着有戏,就商量着给黄蓉提这个事。可黄蓉听了直摇头:我配不上他了,我可不能害了他,早在我决定嫁给王麻子的时候,我和他的缘分就尽了。
半年后黄蓉生下一个女儿,一个人带着孩子的苦可想而知,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又过了几年,国营企业都纷纷改制,到2000年的时候,我们厂也拟定了改制方案,我们都进入了下岗分流工人的行列,谁让肯于牺牲,无私奉献是中国工人阶级伟大精神之所在呢,我们不能给企业和国家添麻烦。
最后一次走在厂区的路上,我们仨挽着手都沉默着,我又回头看了看这洒满我们青春热血的地方,这条路终究没能让我走向人生的巅峰。却让我在中年走向了落魄和恐慌。
黄蓉下岗后,把空了几年的修鞋铺改成了鞋店,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发展不错,又在县城开了两家店。
几年前,我在城里碰见了黄蓉,我们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下,看到她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的面容,这些年的苦可想而知,她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县国税局工作,她自己守着两间小店,半生的浮沉,都变成遥远的回忆。
只是我偶尔在回忆起昨天所有的苦乐时,眼前会出现一个女侠的样子,她英姿飒爽,侠骨柔肠,她道:
独步天下,如何?
换来一世孤单寂寞。
主宰一切,又如何?
始终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听一生山河泪,叹一世红尘醉。
倒不如弃一身羁旅,换天涯浪迹!
是啊,你一直都只是黄二丫,而不是黄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