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东二路的徐先生死了。
接到报案电话的时候,时针刚好垂直的倒挂在表盘的正下方。深冬六点钟的天空并没有因太阳初露的边角而变得明亮,一轮明月依旧若隐若现的悬在半空,周边依稀可见的星星点点。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尸体,但作为刑侦一处的队长,凭着过往的破案经验和直觉,我很确信——已经消失两个星期的徐先生,一定是被人谋害了。
“徐秋曼小姐,”我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事实上,与其说是女子,不如形容她为女孩儿更为合适,“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父亲是在什么时候?”
“具体的时间吗?”她的声音显得异常冷静,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在里面。“我只记得在我的生日宴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她的背挺的很直,微微收起的下颌彰显出素日良好的家教。她的身形清瘦,脸颊立体而娇小,嘴角略微上扬,露出好看的弧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都是美丽的,乍一看文静而聪慧,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却又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女孩儿的从容与淡定,坚定的眼神给人力量感,只是她的过分冷静不免让人有些许的不安。
还记得我们一队的人敲开她家门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向我的眼神就是这样――冷静,礼貌,完全没有之前预想中的慌张和焦灼。
“那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说完这句后,她的眼神飘向了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过是一些光秃秃的树干,审讯室所在的地方很是偏僻,一眼望去尽是废墟。“事实上,他经常会间断性地消失一段时间,而且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去了哪里。”说完这句话,她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这次距离他失踪已经两个多星期了,你不会觉得太久吗?”
“恩,或许吧,不过,也已经习惯了。”
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变化,试图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些许细微的线索,可惜,除了她嘴角偶尔勾起的一丝弧度,再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和破绽。
到现在为止,类似的问话不断被重复,说实话,徐秋曼是我见过的嫌疑人里面,极少能做到面不改色地面对我们警队连续询问的人,尤其是女人。她不卑不亢的态度,曾经激怒了我的好几个手下,可她却永远像冰山一般,毫不畏惧,毫不慌张。对我们来说,她是证人,知情者,或者,是主谋?这些都不确定,而且从她这些天的言谈举止上来看,这些名词对她来说,好像都不符合,又好像没有人比她更加合适。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案子似乎进入了一个僵局,我们没有获得一点儿有利的证据去迫使她说出些什么,在一个没有尸体的案情前,一切假设都显得无力而苍白。
她的母亲我也见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由于长期卧病在床的原因,再加上整日不见阳光,整个人显得很憔悴,脸色也白得吓人,眼神空洞而深邃,像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海。跟她的母亲进行过几次简单的谈话,但也是一问三不知,我推测她跟徐先生之间的夫妻关系恐怕早就有名无实了。我曾经在徐小姐的书房里见过徐先生的照片,是一个俊朗的男人,风度翩翩,很难想象到,他跟眼前的这个面色苍老的女人居然会是夫妻关系。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终于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说辞,“我想,你也应该需要我们的帮助,毕竟,”说到这里,我刻意停顿了数秒,“他是你的父亲。”
她安静地听完我说完这些话,出乎意料的,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有那么一瞬,我从她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一丝恍惚,但,马上也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你的父亲无故失踪这么多天,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吗?”
“陈警官,我不喜欢你这种问话,”她的嘴角再次勾起礼貌性的弧度,“怎么样才算是着急?难道一定要哭天抢地吗?还是一定要表演给你们看?”
面对她的反问,我居然一时接不上话,这个对话进行到这里,很明显是她占据了上风,此时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窖钻进去。
“从头到尾,只是你们单方认定,我的父亲死了。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经常这样,就连这次,我也是觉得他不过是像之前一样出去走走而已,或许过几天,他自己就回来了。”
此时的我注意到,她的身体由最初的90度开始慢慢前倾,凭借多年判案经验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好兆头。
“好,那我们聊点别的,”这时,我示意我的手下小王给我们每人续了一杯水,于是继续说,“你的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踪的?”
“说实话我没有注意,”她回答的很果断,“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都忘记了。如果不是你们过来告诉我,说我父亲已经消失了两个星期,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毕竟,他以前也经常这样。”
“这不太可能吧?”我听完不禁诧异,“你们一家都住在一起,你的母亲长期卧病在床,你还有一个正在上学是弟弟,所以你平时在家既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弟弟,并不可能离开家。”
“看来陈警官对我们家已经了解了不少,”她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不过……”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猜这些消息都是从隔壁邻居刘婶,还有出早摊卖包子的李大爷那里打听到的吧?哦,对,还有我父亲的大哥,他应该也跟你们说了不少。”
听她说完,我不由得心头一紧,在佩服这小丫头的定力和智商的同时,心里也暗自揪了一把冷汗,“这小姑娘,果然不好对付。”
“陈警官,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非要这么执着的盘问我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可能你们确实掌握到了很多关于我们家的情况,不过还有很多是你们不知道的,比如,你不会知道我们的家庭关系。我的爸爸妈妈感情并不好,不,准确说,是他跟我们几乎毫无交集。自从我妈生病以来,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她,我每天早上做好饭,一定会盛出一碗放在我爸的卧室门口,轻敲三下门,示意饭已经做好了。然后我要先去送小弟上学,然后着我再去大学上课,双休日的时候,我还要赶去别人家里做家教,回家之后要赶紧做饭,收拾家务……所以,可想而知,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观察他是不是还在屋子里,什么时间出去的,然后又去了哪里?甚至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那一天,对,就是你们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才忽然间想起来,每次刷他的碗,他碗里的剩饭菜好像一点都没动过。而至于他去了哪里,他从来都不会跟我们交代。所以你看,我很抱歉不能帮上你们什么。”
“这样的家庭真的是……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家庭有些古怪吗?”
“这,怎么说呢,”她再一次停顿了几秒,脸上依旧是淡定的神情,然后幽幽地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每个家庭都像在电视剧里一样,也许你是一个好丈夫,好男人,你会善待每一个哪怕和你毫无关系的人,可不见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
说到这里,她抬头望了眼审讯室的窗外,此时的天色已经开始逐渐暗下来,外面的冷风透过窗边的破洞钻了进来,让人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过了半晌,她才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这个世界,终究是圣洁与肮脏并存的。”
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略微的颤抖,如果不是仔细听,根本注意不到。
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夸奖,听你这么说,你的父亲是有什么怪癖吗?或者还有哪些跟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怪癖?其实,如果是一个奇怪的人,那他做的任何事在常人看来都会令人感觉怪异。比如,他的暴戾,自私,狂躁,如果他心情不好,杀人都是有可能的,不要说别人了,就连对我,他都毫不留情。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怕他,他简直就是我们家恐怖气氛的来源。至于他的本性么……呵……”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一个男人对家人都这样,还谈什么人性?”
“你的父亲有过暴力倾向吗?我指的是在家里。”我感觉到她在慢慢地放松警惕,她的情绪开始不经意地外露。
“陈警官,你是想让我去做个验伤报告吗?”她瞬间恢复了理智,缓缓地说,“然后以此来推测,我是因为报复,所以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的话很犀利。
“我没有怀疑你,”我只得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其他的嗜好,比如吸毒之类的?”
“吸毒倒没有发现,不过,他身上的标签可不少,无业游民,网虫,酒鬼之类的,反正什么不好,他就喜欢什么……这些,你们应该都了解到了吧。”
“听你的描述,你应该不怎么喜欢你的父亲吧?”
“如果换作你,你会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吗?”她反问我。
听完她的供述,我没有马上回答,其实自从接到报案到现在,我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一个疑问――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其实我很好奇,你的父亲有让你欣赏的地方吗?应该没有人会糟糕到一无是处吧?”
“难道我有必要通过诋毁他来换得你的同情吗?”
“你的妈妈是因为什么受得伤?”询问到这里仿佛陷入了一个僵局,我不得不再换一个思路进行。
“这个你们肯定已经问过我妈了,车祸。”她回答的依旧很淡定。
“大概几年前发生的?有医院的检查报告吗?”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已经没有了,”她的手臂分别向两边一摆,以示无奈,“是我爸撕的,有一次他情绪不稳定,然后随便拿起来一个东西就撕了,后来发现撕的是检查报告,撕的粉碎。”
她在说“粉碎”的时候,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