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熙再一次抵达浦东,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本来她不想去那个地方,因为她一想到,就觉得犹如有人用针在她结了薄薄一层的伤疤上一次次地扎下去,但推脱不掉安安的请求,疼爱妹妹之下便上了车。车里的广播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当她的车开到上海浦东外沿时播了《南山南》,她的眼睛仿佛结了一层霜,被车里的热气一烘,便要变成水滴落下来。
梦熙吸了吸鼻子,问妹妹:“安安,下了车要不要喝点什么?”
安安一路都很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听到有东西喝,奶声奶气地说:“要!”
梦熙问:“那我们一会去买奶茶喝好不好?”
“可是安安想吃冰淇淋。”
“安安乖,天气很冷,吃冰淇淋对肚子不好哦。”
安安揪了揪自己的袖口,看着梦熙手里的方向盘,抿着小嘴点点头。
安安想去的乐园就在当年世博会展览的浦东地区附近,梦熙之前去过世博会,因此轻车熟路就找到了乐园。
距离世博会已经五年过去了,大部分的馆已经改建或拆除,只剩下几个,孤孤单单地矗立在乐园附近。她有些怅然若失地拉着安安进了乐园,安安高兴地冲向游玩设施,她在一旁看着她。
午后的阳光随着时间在建筑物之间移动,梦熙的身影被渐渐拉长,昏黄的光影笼罩着她,她仿佛看见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身边多了一个影子,是属于那个人的。她将身子轻轻倚靠过去,想起和沈暮晨一起坐上海最高的摩天轮时候的情景,当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她有些恐高地弯低身体,他让她靠着自己说,以后不管你害怕什么,都没关系,我会陪着你。那时梦熙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是个夜晚,放眼望去,繁华的上海星星点点,远处辉煌的灯光并没有因为距离而失去吸引力。她知道这个城市虽然看似与她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因为眼前这个人,其实千丝万缕。
梦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再一次被沈暮晨牵住。可是再也不可能了。她还是得一个人面对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现在,她只能在他曾经出生并长大的城市感受他离开后的气息。川流不息的城市,一路上所有的高楼大厦都给她接踵而至的压迫感,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想逃离这里,可是那个人早已远走他乡,她逃离什么呢?
玩了一个下午,安安累得一上车就睡着了。梦熙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就像三年前沈暮晨也这样开着车,她在车上熟睡一样。
那时梦熙只有18岁,遇见沈暮晨是因为她的发小锦未桐,英勇解救了聚会上被人冷嘲热讽的他。他是个富二代,却不甘心借父亲的名义为人处世,但很显然这个年代许多人都对富二代官二代有仇视心理。梦熙记得那一天她来了例假,身体不适但还是无法拒绝锦未桐的盛情邀请,参加了聚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忍着疼,看别人K歌喝啤酒。
“喝点热水吧。”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视野里。
梦熙抬头,发现是那个倒霉的富二代,穿得倒是体面,但给人很落败的感觉。
“谢谢……”梦熙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她感激他贴心的同时并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一副失落的神情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梦熙以为是那些冷嘲热讽打击了他,不方便再说些什么,道了声谢就继续窝在角落里。
快结束时梦熙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发现沈暮晨正对着洗手池呕吐,还不时飘来阵阵酸涩的酒味。
“你还好吧?”梦熙小声问。
沈暮晨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不太好。”说罢又吐了起来。
梦熙从包包中抽出一包餐巾纸放在水池边,犹豫了一会说:“清理一下吧。”
说完刚准备走,沈暮晨却叫住了她。
“等等。我认得你……你是锦未桐的好朋友,刚刚她帮我解围的时候我记得你们在一起…”
“是的。请问你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梦熙出于礼貌多问了一句。
“你可以……帮我找个宾馆吗?”
“哎?”梦熙有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幸好锦未桐来找她才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我已经帮他订好了。梦熙,他是跟着我那上海朋友来的,那个朋友还在外面等他,我们把他扶出去吧?”
“哦好的。”梦熙走过去想搀住他,沈暮晨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直直倒在了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只听见他不省人事之前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梦熙后来才知道沈暮晨刚刚失恋,是跟着锦未桐的朋友来聚会散心的。
“他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扛不住失恋的痛苦,你瞧他那天喝得那个样子,其实就是自尊心作祟。”锦未桐不以为然地打开冰箱,“RIO?”
“谢谢。”梦熙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他是被甩的那个?”
“八九不离十。”锦未桐耸了耸肩。
KTV风波结束后,沈暮晨为了答谢锦未桐,特地请她和梦熙一起喝咖啡。
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墙上的花卉和壁橱里的书衬得厅内的氛围都很雅致。
“我说沈暮晨,你既然诚心请我们喝咖啡,干嘛不选个什么VIP私人会所?”锦未桐用勺子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打趣道。
“姐,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再说我在G城人生地不熟,能有个咖啡馆就不错啦。”沈暮晨将小吃往她们那边推了推,看向沉默不语的梦熙,“吃啊,梦熙,别客气。”
梦熙不太好意思地说:“这儿环境挺好的。其实,你不用请我的,毕竟……”
“要的要的。”沈暮晨连忙接道,“要不是你和未桐姐一起帮忙,我真的会醉死在KTV。”
梦熙以为大部分富二代说话都是趾高气昂,没想到接触下来发现沈暮晨其实很平易近人,于是又对他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
几天后三人约好了去G城最有名的绿荫公园游玩。
“沈暮晨,你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里,怎么连个船都不敢划?说出去笑死人了……”锦未桐一脸鄙视地看着沈暮晨,拽过船桨坐到船头自己划起来。
沈暮晨不好意思起来,腼腆地笑笑:“小时候划船掉到过水里,所以有阴影。我能坐到船上已经很不容易啦。”
锦未桐“切”了一声,不再言语。
梦熙看着两人,不禁莞尔。
突然船开始剧烈地抖动,摇摇晃晃个不停,正冲着另一艘船撞去。
“哎哎哎,让开啊!”锦未桐尖叫起来,眼看着他们的船就要撞上去了,连忙喊道,“抓紧船栏!”
不料梦熙正坐在船边缘,船心不稳之下,来不及坐好就摔入了水中。
“梦熙!”
“梦熙!”
船上的两人顿时慌了神,锦未桐刚想呼救就发现沈暮晨已经跳下了水去救梦熙。“什么嘛,不是怕水吗?”锦未桐火大地看着扑进水里的男人,“传说中的英雄救美?”
梦熙是不会水的,呛了几口水之后意识开始不太清楚,隐约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不断移动着直到被拖上船。
“咳咳……”梦熙冷的发抖,沈暮晨见状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没事吧?”
梦熙迷糊地看了一眼沈暮晨手腕上镶着钻的手表,摇摇头。
“我们回去吧。”一直未说话的锦未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沈暮晨看向自己闺蜜的目光很灼灼。
上了岸以后,沈暮晨二话不说就抱起梦熙,惊得梦熙挣扎起来:“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放我下来吧。”
梦熙对上沈暮晨的眼,她看到他深沉的瞳孔中分明地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心中似乎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在生根发芽,层层突破了她内心的防线。她停止了挣扎,任沈暮晨就这样一路把她抱上了车。
在沈暮晨停留于G城的那段时间里,梦熙和锦未桐很多时间都带着他四处游玩。三人渐渐成了朋友。在沈暮晨回上海的前一天,三人喝得大醉,锦未桐去上厕所的时候,沈暮晨很认真地看着梦熙,半晌才说:“我回了上海之后也许会——会很想你。”
梦熙以为自己听差了,醉意上脸就傻傻地回了一句:“我也会的。我们是朋友嘛!真的,你是我见过最没架子的有钱人……哈哈。”
沈暮晨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然后沈暮晨走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的开始一点一点回忆她。渐渐地这种回忆就变成了思念——反反复复地折磨他,蛊惑他去见她。
回到学校后,沈暮晨总是心不在焉地上课,吃饭,连别人请他喝一杯也提不起兴趣,满脑子都是梦熙的音容笑貌,他觉得自己疯了。
沈暮晨下定决心回到G城后,给梦熙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憋了又憋,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想见你。”
沈暮晨内心很紧张,但让他惊喜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和他没有什么分别。
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毫无准备就抱住了她。
梦熙怔了怔,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推开他的力气。
“我好想你。”沈暮晨用力抱着她,恨不得将那一刻变成永恒。
梦熙傻傻微笑起来,轻轻回抱住他。
于是沈暮晨明白自己真的爱上了梦熙,也不介意梦熙在G城,一有空就往G城跑。而梦熙只跟随他去过一次上海,他们登上东方明珠,坐了摩天轮,拥抱,接吻。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梦熙做好了毕业后离开G城去上海发展的准备,她打算和沈暮晨一起奋斗。更何况她喜欢上海,她喜欢那座光影构成的城市,她喜欢他的家乡。
梦熙心想,异地恋也不是那么难过。
然而毕业前,沈暮晨出了差错。他被令必须出国留学,他的父亲和许多大人一样,希望子承父业。梦熙肯定是不希望他去的,内心惶恐之下劝沈暮晨留在国内。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他的父亲不承认他们的感情,她又能如何?
可是她觉得这是属于她的爱情,她不能轻易言弃。她愿意等,三年五年,留学要多久?梦熙不清楚,她只知道她愿意等下去,只要她爱的那个人也一样。
“你太天真了!”沈父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你以为你的存在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在遇见你之前他早就答应出国了,现在不过是一时的叛逆!”
“对不起,叔叔。可是我真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愿意等他回国!”梦熙望着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心中畏惧却仍然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沈父眯起眼打量面前这个长相平平的女孩,衣着简单,素面朝天,一点也不符合他对儿媳妇的要求。他实在不理解儿子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孩。
“你这个女生,真是不自量力。谁告诉你沈暮晨要回国的?”
梦熙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愣在了原地。
“那个臭小子到现在还没跟你说实话?”沈父无奈道,“现在你知道了,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纠缠。”
梦熙走出公司大门,望着天上毒辣的太阳不禁欲哭无泪。她想掏出手机打给沈暮晨,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坚持有点多余。之前她还不明白出国留学和他们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冲突,现在终于知道原来出国留学只是个幌子——移民才是真相。
“我说你傻不傻,他爸都这么说了,你还这么死扛着不放,何苦呢?”
“未桐……我真的放不下他,而且,他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他的打算,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梦熙啊梦熙,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太傻了。”锦未桐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啤酒,“我老实告诉你吧,沈暮晨就是个混蛋,他上次找我倾诉,喝醉了酒……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梦熙不是傻子。她猜到锦未桐的言下之意——沈暮晨已经有了放弃的心。她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梦熙无意识地捏紧了酒瓶,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醒醒吧,梦熙。沈暮晨这人是靠不住的!”锦未桐气急,刚想继续说下去,低下头却发现梦熙的泪无声地落在她的牛仔裤上。她忙搂过梦熙,轻声安慰道:“梦熙,忘了他吧。”
梦熙任未桐拥着,拿起酒瓶一饮而尽,大声喊道:“老板!再来一打啤酒!”
梦熙终于明白,她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都白费了。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梦熙的内心五味杂陈,她多么希望沈暮晨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我反抗过,真的。但我爸说如果不出国就要冻结我的一切。小熙,我不想拖累你。”沈暮晨痛苦的脸纠结在一起,梦熙看了觉得内心变得空洞起来。
“你觉得你失去一切后会拖累我?可是我们说好了的说好了的!我从没想过要放弃你……”梦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渗出。她用她绝望的眼神狠狠直视着眼前这个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男人,这个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顿觉心如死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沈暮晨上前想抱住梦熙。
梦熙用力推开他,甩手打在了他的脸上。
如果对不起有用,我也许还可以少恨你一点。
梦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梦熙背对着沈暮晨一步步离开,眼泪止也止不住,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绕到一个街角,确定沈暮晨看不见了以后,才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蹲在墙角放声大哭,独自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她的视线落到了包包上挂着的一只海豚挂件,那是一件手工艺品,还是梦熙自己编织的,沈暮晨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串在他的手机上。梦熙擦干泪,将挂件扯下来,随手扔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梦熙往车站走去,她在那一瞬间突然好恨这个城市,她再也不想回到这里。脑海里的片段不停地闪过,他们一起去海边,他拥着她一起看日落,告诉她他要一直陪着她;他们在超市里购物,恩爱得如同老夫老妻;他们一起听音乐,读爱情的诗与小说,共同创想将来的幸福生活。她也许赚的钱不够多,但是一想到每天下班回到家里能看见沈暮晨,她的嘴角就常常上扬着。她曾经那么相信他的坚定,她以为自己不是普通的蝴蝶,只要坚持一定可以飞过沧海。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讽刺地笑了起来。
柏拉图式的爱情终于让梦熙放了手。既然自己成了绊脚石,就不该抓着不放。外面的天空那么大,也许值得沈暮晨的追寻。
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爱情,注定是不平等的。梦熙一直这样告诉自己,起码沈暮晨反抗过,她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梦熙再一次错了。
“听说姓沈的订婚了……”锦未桐一边整理书架上的书一边说。
梦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沈暮晨——”锦未桐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订婚了。”
梦熙沉默不语。
“梦熙阿,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会还没有释怀吧。”锦未桐将手中一本泛黄的旧书插到书架最左边,不经意地问。
“他订婚就订婚呗,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梦熙淡淡地接着说了一句,“我早就放下了。”
话虽如此,沈暮晨始终还是她心中的结,她仍然在乎一个她触手再不可及的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浇至尾。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于是她背负着这个笑话,一背就是三年。
梦熙从来没想过原来爱情真的会摧毁一个人。哪怕自己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到最后还是被无情地割开皮肤,露出血管,任鲜血流淌。爱一个人拼尽了全力,也换不回这个人的留恋。
你不是风儿,我也不是沙。再缠绵也到不了天涯。
时过境迁,她毕业了,工作了,赚了钱。她去他待的地方——一个叫阿德莱德的美丽城市旅行。她知道,即使在街道上擦肩而过,他也再无认出她的可能。体会完了这个国家这座城市的魅力,她默默回国,觉得这样会减轻自己的痛苦。
她决定要甩掉身上的笑话,开始接受别的男人的好意,但她的恋情总是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懂了。当她驱车逐渐离开浦东的时候她松了口气。再次回到浦东是对的,她明白沈暮晨的离开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在这样的城市,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大楼拔地而起,尝试各种有钱人才能做到的事,24小时氤氲在这种繁华国际城市的气味里,最终会对人产生影响。即使沈暮晨没有离开,他们的爱情也无法持久。她苦心想维持的感情,其实是被他毁灭的。也相当于她当初的选择毁灭了她的爱情。
想到这里,梦熙宽慰地笑了。她终于从六年的自我折磨中走了出来。那些不真实的东西都是和沈暮晨相爱时留下的幻觉,想明白了,也就消失了。梦熙的心情明快起来,她调大广播的声音,听见广播里又在放《南山南》。
她的泪终于从眼眶滚落,一直蔓延到衣服领口然后消失不见。
作者: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