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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北京狠狠下了一场雪。站在过街天桥上,我看到来往的小车小心翼翼穿行在漫天鹅白里,像一群甲虫。
二子来找我,雪打湿了头发,双手深深插进衣兜,上半身前倾着往怀里缩,整个人都佝偻了。
他非要请客。一家湖南菜馆里,我们挑了僻静的角落坐下。他点了一桌菜,而且专挑贵的点。我拦着,他不肯:“你别管,哥们现在有钱了。”
他带来一瓶梦之蓝,幽兰的瓶身映着一脸落寞。乌江鱼上桌,升腾的热气给这顿饭添了难得的热乎劲。
“我去找落落了。”他头一仰干了一杯,告诉我。
“落落,落落现在怎么样了?”
“订婚了。”他的脸渐渐涨红,眼里也开始泛红。
2
二子和落落曾经写了很长的虐狗史。当年,大学同班的落落主动追二子,一封情书和一件杰克琼斯的外套一起到了二子手里。落落袅娜温柔的妹子一枚,她追人,难得。
落落追二子,起因是班里组织羽毛球比赛,求胜心切的落落为救一个滚网球磕破脑袋,女生乱成一团,男生打电话叫救护车,二子却直接把她一背,朝校医院跑去。落落迷迷糊糊中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太重。额头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二子外套上,成了点点血花。出院,落落要给二子洗那件衣服,二子扭扭捏捏不肯。请吃饭,二子推脱在食堂吃点就好。后来,落落的情书就到了。
二子后来告诉我,他那时的扭捏,不是因为对落落无感,只是因为自卑。二子家挨黄河,爹娘从土里刨食。落落家是书香门第,挨着钱塘江有别墅。还有,他想让落落更喜欢自己一点:“这样,只要我不想分手,她就不会提。”
狗屁逻辑!不过,二子赢了。或者说,双赢。
3
金陵从此春深,二子不知羞耻地秀晒炫,先是QQ空间,接着是人人网,后来又上了微博。追着这些社群,我看他们去了太湖、虎丘……黑黝黝的二子跟白生生的落落对比鲜明,唯有各式各样的笑很合拍。
俩人也吵架,落落脾气犟,二子也一副刚硬的性子。落落吵架声不大,但较真碰硬的态度很坚决,说不好就冷战。二子往往先投降,“因为人家还是小姑娘呢,我一个大老爷们”,每每听他这样解释,我在千里之外哭笑不得。
2008年冬天,二子跟着落落去了杭州,在那幢小别“野”里坐卧不安。落落爸妈也同他聊天,但没表露一点情绪,哪怕是不满。
2009年春末,落落跟着二子去了山东,真正到了“野”地了。落落见什么都新鲜,跟他钻麦地,进杏园,还一直遗憾,要是再晚点过来,就能坐着“大联合”收割黄澄澄的麦浪了,那才叫有意思。
其实二子很忙,他疯狂打工,还谋划跟同学开个煎饼摊。我打趣他:“你们家落落要当煎饼摊老板娘了啊。”他嘿嘿一笑:“操,煎饼摊也很有前途的好吗?”煎饼摊最终没开起来,同学嫌丢人,二子没本钱。他想跟落落借,却张不开嘴。落落除了埋怨他太忙,就是谋划下个长假可以去哪玩。二子已经不想去了,因为总是花落落的钱更多。
二子知道学校周边哪家盖浇饭最实惠,知道哪家打印店最便宜,知道哪个小区的人给家教付费最大方。落落知道新街口哪个商厦里的薇姿最新款到货早,知道鼓楼哪家火锅口味最正宗,知道去哪儿找活动最丰富的圣诞趴。二子有时跟她去了,脸上在笑,却有点头疼。
他们,有时都不太懂对方的世界。
4
梧桐抽叶,毕业季的招聘接二连三地来了。落落不想回杭州,二子问她想去哪儿,落落想了想回答:“上海吧,离家近。”二子他哥回了老家,支持弟弟的决定,二子爹娘也无比同意:“对人家闺女好点,人家独生么,离家近。”临了嘱咐:“小儿,别老心里解不开疙瘩,家里都给你攒了10万块钱了。”
二子很难。他在外企无根无凭,连最引以为豪的学历都不耀眼。他用心谋划一切,但水深路远,一切维艰。
落落也难。父母威逼利诱她回杭州无果,亲赴上海为她铺路。但,父母不可能帮忙解决所有问题。人情来往,部门纷争,一件都没落下她。
落落请父母也帮帮二子,但他们说:“如果他不能打拼出个样子来,我们凭什么相信他有本事让你过得好?”落落哑口无言。父母交完半年的房租走了,落落待在卧室里,看着明天上班要穿的职业装,突然觉得孤独。她给二子拨电话,连拨三次,却无人接听。等二子的电话拨回来,夜幕已落。
这种差错,后来证明不过是生活的常态。他们见缝插针地给对方打电话,骂总监说今天吃了什么再道一声晚安。落落让二子搬来同住,二子说等等,这个月的租金还没住完呢。
二子后来没和落落住在一起,落落姑妈家女儿临时换到上海工作,到落落那里落脚。二子刚开始工作时的总监移民了,新来的总监是个济南人,这家伙老乡观念重,特别待见二子,二子的业务范围开始蚕食鲸吞,业绩奖金与工作量走出并驾齐驱的增曲线。二子眼中,第一次隐隐浮现了,一个可以容纳他和落落的小一居的影子。
落落外表柔弱,给别人先入为主可以捏软柿子的假象,服软不服硬的性子却将一切笑里藏刀扒得干干净净。别人作恶未遂,却把账算在她头上。落落变得敏感,不愿意接近别人,开会坐最后面,吃饭挑角落。下了班,她倒40分钟地铁去见二子。有时,二子能陪她吃顿饭,有时,只能她把饭送到二子桌前。二子傻乎乎地对她笑,劝她:“这样你累不累啊,不用总过来,有事打电话嘛。”要不就悄悄告诉她:“我这个月加奖金能到一万三,全公司新人记录又被我刷新了。”
落落告诉她公司的事,还没说完,二子就发话:“你啊,早跟你说过了,不要那么直接嘛,对付坏人也讲究策略。她滑你也滑,她油你也学着油不就行了。”可往往到这也就结束了,因为二子手边,还有工作没完成。落落还是不明白,怎么做才能滑才能油。偎着二子待会,落落就回去了。二子送她到楼下,她不让再送了:“你赶紧回去忙吧,忙完好回去休息。”二子第一次坚持把她送进地铁站,第二次有急事没送,第三次犹豫了一下没送,以后,基本没送过。
不用从黄浦江吹来,冬夜的风就已经很冷。落落走在街上,周围霓虹闪烁,不到两公里的路,走起来腿却很重。她说她哭过几次,走着走着,突然间,眼泪就掉下来了。
后来,她去找二子的次数少了。二子周末乐呵呵地来找她,拿出各种小玩意放到她手里。然后,就是各种呼呼大睡。落落想跟他说会话,却不敢吵醒他。那些人那些事,也许终究要烂在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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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挣钱这件事上瘾的。他聪明能干,入职第二年就顶了被猎头挖走的经理的缺,跟总监的关系更近了。账户上的数字一次次累加,二子再也不是困窘自卑的毛头小子。他开始渴望,更多的钱和更多的机会。他说那时根本不在乎落落能挣多少,开始带落落去吃淮海路,他意识到落落好像不太兴奋,还以为是累的,就劝落落多休息。
落落却不想谈公司了,她大体知道二子的回答,也不想打扰二子的兴致,因为二子也特别忙。“要坚强要独立。”她暗暗告诫自己。
她记不得是从哪天起开始失眠的,她去医院看精神科,生怕自己得了抑郁症,她外婆就得过抑郁症。外公去世,子女都忙,养了十五年的大黄狗老死了,她的外婆,后来抑郁了。她说,外婆最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去世,临不行却笑了。
医生让落落多找人聊聊,不要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走出医院,落落给二子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请假过来陪陪自己。二子在应酬,说等散了吧。落落说:“二子我现在觉得有点难受。”二子忙劝她:“一散我就去你那儿啊,你好好的先回家。”二子那天没去,这傻逼替总监挡酒,喝高了。第二天她给落落打电话,说:“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落落你没事吧?”落落说:“我没事你忙吧。”
从此,落落不再主动给二子打电话。等二子回过味来,落落已经决定回杭州了。二子很生气,这么大的事落落竟然不跟自己商量。他去找落落,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落落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商量?”
二子楞了,倒抽一口冷气:“你想跟我分手是吗?”落落笑了,一脸的惨淡。二子再问:“因为你父母不喜欢我,嫌弃我的家庭出身吗?”这次换落落楞了,她缩着肩膀哭了。二子却像个神经病似地重复:“你还是嫌弃我了,落落你还是嫌弃我了……”
落落走了。
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告诉二子不要太辛苦了,多关心关心他吧。”我在外出任务,听到这话心里一紧:“怎么了落落?”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
等抽出空来联系二子,他已经喝高了,大着舌头不停絮叨:“兄弟我和你说就不能找条件太好的,总有一天人家会嫌弃你的,会嫌弃你没钱,嫌你家破,是吧,就是这样,你听我的啊。”我劈头盖脸骂他:“嫌你妈个蛋,赶紧他妈去追回来啊,落落这种女孩多难得啊!”“不!”我听到二子尖锐的哭声,“她嫌弃我!她不要我了!”
草原的夜很静,微微月光下,远处的山峦起伏,像凝固下来的夜。我听到山梁下高粱被风吹过的声响,回旋着,回旋着,就像压抑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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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不再接我的电话,她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二子白天继续像狼一样忙,也许他那时也像抽掉了一半魂的行尸走肉。我劝他去把落落追回来,一半因为觉得落落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孩,一半因为担心二子真他妈疯了。他不肯去,他只是借酒消愁。相隔几千里,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落落真的变心了?爱与不爱的事,谁又说得清呢。连我自己,都是一片茫然。
二子离开上海,申请来了北京分公司。大家都很忙,我们见面的机会仍然不多。我和他之间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落落。二子继续在事业上攻城略地,他拿到了人生第一个40万年薪,后来,认识了一个从山东来北京闯荡的姑娘小满,小满家在农村,一路拼杀考到北京,毕业后留京了。小满强悍爽快,带点男孩子气,事业感情都紧紧把握主动。
我以为,二子真的忘了落落。
不过也好,那些早已形成的伤口,越早结疤,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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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二子联系我吃饭。彼时,他认识小满不到半年。
喝着酒,二子突然摸索起来。我看他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封,醉眼惺忪地扬了扬,对我说:“我混蛋。”说完把信封拍到我手里。我迟疑着,慢慢打开,诧异这个年代还有人写信真是奇葩。
我没想到这是落落写来的信。消失太久的人,我们都觉得再也不会以任何形式出现。信很厚,字很密。信里,落落说了一些二子以前不懂的事,说她回杭州以后接受了半年多的心理治疗,说家里不久前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人是个大学讲师,人很好,说祝二子以后能幸福。
她像开玩笑似地说:“本来觉得自己魅力挺大的呢,等你这么久,你都不来杭州看看我。算啦,原谅你了。”
“她里边也没说跟这个人订婚啊?”我问二子。
二子笑得像哭丧:“我跑去杭州了,约她了,她告诉我的。小满不知道。”
“你还是喜欢落落的吧,要是的话,你他妈追回来啊。”
二子不吭声,他抬起头,眯着眼说:“小满怀孕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摇着:“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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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喝多了。那个喝法,再不多就他妈不是人了。我搀着他,好不容易拦了车,把他塞进去。车里放着广播,车外零星的雪还在飘,满街霓虹车灯流光闪烁。但这个操蛋的冬夜,让人心里堵得慌。
我把二子送到家门口,小满把二子接进去,一边感谢我一边骂他:“就你能,酒量大就不要命了!”她留我坐会,我却待不住。
出门下楼,小刀子风挟着雪沫刮过来,我把手插进衣兜,缩起了脖子。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我突然想到落落。
第一次见到落落时,她偎在二子身边,像一只乖巧的兔子。我不知道二子后来知不知道,那年离开山东时,落落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拿出来2000块钱,偷偷塞到二子父母的枕头底下。
“我这么告诉你你不会觉得我怎么样吧。”趁二子去订位子,她悄悄对我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是挺喜欢他的。这样,他要是对我不好,她爸妈也会教训他,哼。”我一下觉得这女孩真有意思,二子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好事全让他摊上了。
“二子特别坏,他还想去偷人家的杏。”她又笑着说起乡下故事,“那杏还没熟,熟了一定还挺好吃的。
(逗号,一个幻想家,一个矛盾者,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一个慢腾腾上路的人。生于黄河边,现漂在北京。为了更好的生活,一直在努力。微信公众号“逗号commas”,好好讲故事,彼此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