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陵市里打车到杨盘,那天逢集,一边赶集一边往郭家走。郭家就是我老家。出了杨盘集又走了有三四里地,爸妈都说:“以前没觉得这么远啊,怎么还不到呢?”的确是不远,只不过爸妈老了,腿脚哪里赶得上年轻时候呢。路过一个幼儿园,爸说:“这以前是咱家的地,都让村里给卖了,都归杨盘了。”我毫无感觉地看看那个跟一个小学校那么大的幼儿园,想象了一下爸年轻时在这块土地上种棉花的样子。爸当了4年兵不愿意回来,随部队到了北京又来到了包头,至今回想起来,爸对在农村种地的生活还是心有余悸。但是,过了这么多年,爸对自家的土地还记得这么清楚,他是从哪里看出这个幼儿园就是他祖祖辈辈开垦耕种的那块地呢?
宁静的村子几乎看不到人,家家户户都是高门大院,巨大冰冷的铁门都关得严丝合缝。我记忆中的村子是土墙柴扉,无论从谁家门前走过,一眼就能看到堂屋里围坐桌前吃饭的一家人。他们抬头看见经过的路人,屁股都不抬地高喊:“进来吃!”虽说是虚假的客套,可还是能感觉到浓浓的人情味。
辨识了半天,终于找到堂弟家。紧闭的大铁门,拍了拍毫无动静,只有院里的狗狂吠了几声。爸转过院墙,想找个人问问堂弟一家人的去向,恰好一位衣衫笔挺的老人推着自行车过来。爸紧走两步赶上去,端详了一会,大声道:“你是狗啊?你是狗啊!”我跟在爸身后听他这样贬损一个老人,心里惶愧极了,好在老人家并没生气,反而把自行车一撂,走到爸跟前紧紧握住爸的手,也高声说道:“是老二吗?你回来了?”
这时,身后堂弟家的大门也打开了,一个憨实的妇女探出头来问道:“谁呀?”一眼看见了爸妈,兴奋地说道:“是二伯吗?多咱来的呀?”跟老人寒暄的父亲携了老人家的手走过来,老人家介绍说:“这不是有人嘛,你们先坐,中午上我家吃饭去!”爸妈满口应承着,跟着堂弟媳妇回家。偌大的院子里散养着一群羊,有的在吃,有的趴在台阶上晒太阳,两只小的头抵着头在打架。弟媳一边轰赶热情聚拢来迎客的山羊,一边跟爸妈询问着:啥时候来的?这是从哪过来?能住多久啊?
把我们让进屋里,弟媳忙着去烧水沏茶。我趁空问我妈:“我爸咋管人家叫狗呢?”我妈笑着说:“那人小名就叫狗,他哥叫猪。”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说他怎么不急眼呢。
弟媳给我们倒了水,唠了会家常,便提出带我们参观她家的新房。那是从我家老宅子上重盖的,走到跟前,我才恍恍惚惚觉得那地方眼熟。我家老宅子的后面有一个水塘,老家人叫这种水塘为“湾”。小时候我跟村里小孩们最爱在湾里玩,水很深,泥很滑,大人们就不停地嘱咐:“别去湾里玩,小心淹着。”那时候的湾很大,也可能是因为我小?所以眼中的任何事物都大?反正这次再看那湾就觉得小得可怜。
一溜正房,几间厢房都是砖瓦结构,外墙贴着艳丽的瓷砖,院子方方正正,中间植了一株桃树。四月,桃花开得正狂,满院子仿佛都被桃花弥盖了。弟媳骄傲地介绍盖房的经过,花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钱,每一个字里都饱含着对这座房舍的溢美。爸问:“盖这房子惰儿家没打麻烦吧?”弟媳立刻小声说:“一开始不乐意啊,这不是我把大门改到东面了么,他老婆叽咕了半天。后来,我买了两瓶酒给他送去,他才不说啥了。”
爸也小声说道:“不赖人家叽咕,你们小一辈儿不知道,我可清楚,门前那地方原本是人家的,以那棵柳树为界。当初我伯(我爸的意思)算外来户,在村里可是没少受气,不敢吱声啊。这是后来了,我们哥仨也慢慢成人了,一点一点地才站稳脚跟。你们现在门前的地方就是人家的,知道这事的人都死了,你们装糊涂就是了。平时跟人家客气点,是你们占了人家便宜。”
弟媳唯唯地点着头,说:“是啊,是啊,以前还为这事打仗,自从我拎了酒看过他们,他们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了,现在房子都盖起来了,不会有事的。”
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着这说:“这以前是我们哥仨的屋,这是羊圈,这是俺伯的屋。唉哟,这棵树还在啊,以前我还上去掏过鸟蛋呢。”
哎,六七十年前的记忆居然还可以这么清晰,物非人非,记忆却永远不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