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遍地鞭炮碎片的照片发到朋友群里,城里人回复:满地红,好怀念!
今年上海外环以内禁止烟花爆竹,难以想象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城市,用安安静静的方式迎来春节是怎样的面面相觑。其实我更难想象的是我自己的转变,10年之前我都对春节传统深恶痛绝:放鞭炮污染环境、每天大鱼大肉铺张浪费、打牌麻将无聊透顶……当我步入中年,成为孩子的妈,竟如此感谢这个节日的存在:它任性喊停奔流的生活,它让亲友如候鸟归巢从四方飞回齐聚,它让日渐疏离的亲缘团聚一堂重温流逝的时光。
我这一代人大概谁都不曾想到有一天要面临村庄搬空只剩老人的悲凉,也不愿面对曾经无所不能的父母孤独老去的现实,更不敢承认有生之年见到亲朋的日子屈指可数……看到远在纽约的好友在朋友圈发出跟白发亲娘中美两地视频的截图时,我鼻子发酸,庆幸自己身在老家,父母近在咫尺,忽然之间,那个作天作地的叛逆傻逼与俗不可耐的春节传统之间停息了战斗握手言和,反而担忧5岁的女儿不懂春节是什么,如果可以,真想带着她坐一艘时光穿梭机,倒带回去旁观妈妈小时候是如何度过春节。
忙碌到除夕,真的要除得干干净净迎接新年
从记事起,我家春节前的大扫除就是我承包的。虽然不是自带强迫症的处女座,却有追求极致的毛病:楼上楼下、墙面地面、门窗里外,力争一尘不染;衣服鞋被、锅碗瓢盆,家里肉眼看得到的东西,统统翻出来洗个清爽。在那个没有洗衣机,没有热水器的年代,我都不知道自己凭单薄身体(大学前体重不超80斤)如何在数日里不知疲倦洗出一个整洁的新年。
那大概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感在支撑:既然是除旧迎新就得来个彻底。
到了除夕,一整天的忙碌进入了迎接春节的冲刺。通常家里得有人凌晨起床去面店排队买馄饨皮。老家有除夕吃馄饨的习俗,方言里馄饨发音wen dang,寓意来年稳稳当当,而镇上面店只有两三家,供给着全镇的需求,即便凌晨去店里也要排上个把小时队,幸好其中一家面店是我表姨开的,每年我都从柜台钻进店里负责拿走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馄饨皮,并送到各家。搞定了馄饨皮,才能定心开始除夕的准备工作:上午贴春联,中午烧一桌饭菜恭敬祭祖,下午包馄饨。
不同于北方丰盛的年夜饭,我老家的除夕晚饭大多只有一碗馄饨。不仅除夕晚上指着这碗馄饨,大年初一的午饭和晚饭基本也是馄饨饱肚。这习俗不知从何而来,一厢情愿认为,这安排实际为了清肠,因为从初二开始就按照辈分排列,轮番去亲戚家拜年,天天大鱼大肉,像我家亲戚众多,往往要吃到元宵才结束。
除夕还有很多琐碎的工作,比如土灶的草灰要清干净,摆上芝麻秸秆,烧起来噼里啪啦,寓意来年节节高。除夕睡前,还有祭拜灶王爷的仪式,要在灶头摆上贡品,一直到元宵结束才能取下。这一晚,家里的灯全都打开亮至天明,鞭炮声此起彼伏,从除夕响到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才是一年里难得的真空
忙碌了十几天就是为了迎接大年初一,而真正到了这一天,一切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纷争都不见了,乡邻间的鸡毛蒜皮也消失了,人人都是一团和气,拜年是唯一的主题,但又相当随性。小的时候最爱起早就上门,拎一只大口袋,挨家挨户都给糖果糕点,一圈走下来是沉甸甸的收获。长大后,看孩子们玩万圣节讨糖游戏,心想这不是小时候春节玩的把戏嘛,只是我们不捣蛋只说吉祥话罢了。
如果要说点特别的,初一这天,终年无休的妈妈们要睡到“自然醒”,爸爸们会早起给全家准备早餐,这个仪式不知全国如此,还是只有我老家这样,我很喜欢这个安排,它让我感受到父母间不轻易露出的男女情感,以及对于女性的尊重。
拜年结束后,家里最大的姐姐或者哥哥会带全家族的小孩子们去拍照留念。这时候不得不提过年的新衣服,家里有小孩的,年关再难大多也会给整一套新衣服:从鞋、袜、内衣、裤子到上衣。早早准备好的衣服绝不会提前上身,一定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直到大年初一才武装到位。而今,非但我自己再无如此传统,连女儿也不在意新年穿新衣。一同丢掉的,还有大年初一拍照的习惯,很多事真要难得才懂珍惜,如今拍照掏出手机就可以,反而拍得少了,坚持拿相机正儿八经拍好送去冲洗就更少见了。过年前,女儿翻出前几年我每年洗出来的影集,很认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拍这样的照片了,我很喜欢这些照片。我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是妈妈偷懒吧。
因为初一起得太早,而这一天完全没有任何规定性动作,所以它无比漫长,大概有10年左右,大年初一下午我会跟同伴们去看电影。镇上的电影院很老,设备简陋,木头凳子的翻板在散场时噼啪响得刺耳,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众娱乐项目之一,也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接触外来文化的有限渠道之一。我很感谢光影传递来的另一种世界的信号,它并未深远到可以启智,但揭开的朦胧一角却让我生出了好奇之心想要探索未知的那一面。
有好些年的春节电影,印象里主演就在刘德华、周星驰、周润发之间切换,当听说今年的春节电影院还是这三位唱主角的时候,我竟有种时光倒流的激动。
从家走到电影院,用现在的步行速度大约是20分钟,但小时候竟然可以走上1小时,一方面是人小腿短,另一方面是边走边玩拉长了时间,一路玩摔在地上自动爆炸的小花炮,吓得马路上行人尖叫不断,可小孩子就钟爱这种恶作剧。没有了烟花,也没有了噼里啪啦花炮声的春节,也许在女儿眼里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节日而已,对于我这个曾经经历过大俗风气的妈妈来说,却要在怀念里去适应了。
真正的春节,吃才是正经事啊
我理解的春节应该从初二开始,从这天开始就沿着舅舅、大姨、二姨、三姨……这样的辈分顺序,所有亲朋每天集中去某一家以拜年名义吃饭,少不了的大鱼大肉堆满桌。小孩子们吃是第二位的,玩得难舍难分,往往是下一日去哪家便集中去那家过夜,一床睡三四个孩子还不够,只能打地铺。我们跟表亲堂亲的感情就是在吵闹打架,以及同榻而眠中修炼出来的。我的女儿还能理解兄弟姐妹是什么吗?我为此常常略感忧伤,担心她要孤单面对这个世界,所以总在日常里争取各种机会让她可以跟兄弟姐妹玩在一起,想让她知道她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个人。
回想这二三十年的正月饭菜,量变有了,质变完全可以忽略,冷菜还是肴肉酱牛肉,热菜的硬货依然是各类红烧唱主角,餐桌以其守旧的态度固执坚持春节那份俗气,平日里早就油水润肠的亲故们嘴上喊着要变革,筷子却不曾停下,只是多了点饭桌上拿起手机抢红包的动作。
从曾经排斥到如今全程享受亲人团聚的时光,我终于由一个犯二文艺青年变成了一个普通中年人。
感谢春节,它让成人们心安理得停下来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