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OL

我是在玉门关外找到他的。我找了很久,发现他和他的士兵挤在一起,这并不让我意外。我看着连延的黄沙上火烧的云,红日就要殁去大漠里,碑的影子在沙上拉得好长,他墓碑上的光渐渐暗去。一直到星斗满天的时候,我还是靠在飞雪的背上,西天也只是传来风声,看来连家乡的鸿雁也不曾飞来征夫往生的地方。绑袋里的马奶酒被我倒出来,它们在刻痕里兜转,我祈望凭着酒里家乡新草的清香,他能再看到我们腾汲思河弯生民的欢乐,再看到那些他无比珍惜并为之战斗的东西。倒完了酒,我把乘风从背上取下来。弓骨上的乘风马鬃飘摆,威风凛凛,非凡如昨。伴着风声,我拉开弦在他的墓前弹了一势,然后小心取下他给我的血袋,弓弦上、乘风的纹路里都润上他的血。夜风中,烫金与血的暗红很是肃杀,一直到血全渗进弓里,我的手也不曾颤抖。我把他的血全渗进去,就好像他的品质,他的兵心、仁心、将心一起渗进了弓里。我明白,乘风是涅槃了,自此而后,它将晋位神兵。我决定改个名字,另叫它“承平”,并起了块碑,把它埋在他的墓旁。百年之后若再遇乱世,我希望有缘人能用它拯救黎民,以致承平。

十年前,我已是部落里驰名的射手,甚至在塔塔尔部都能夺得头筹。我们草原人生长在马背上,一人一马一弓,我们不说弓马手,我们叫做“一骑”。每当日落,我和飞雪驰骋在营外无垠的草场上,迎着风和余晖的灿烈似金,想起人们的尊称,我都要从心底升起股自豪,并暗暗发誓为了我的乃蛮部,此心至死方休。

我的飞雪通体如白雪,是一匹伊犁马,参军之前一位老人送了给我。我只能说那是位异域高人,背上背把大钥匙。老人告诉我飞雪将引我一些牵绊,并用他的族语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至于我,则时常想象那句所谓“牵绊”,并在十年前的那几天格外不安。

一日傍晚,我向千户打了报告,溯滕汲思河而上,听说那里有部落里唯一的伊犁马马场,我要去给飞雪配种。我们蒙人自小爱马,飞雪这种万中宝驹更是军中的宝贝,所以假请得很顺利,假期意外的长。于是我俩开始了这段旅程,如老人口中,引给我一些牵绊的旅程。

四天之后,我们到了滕汲思河的中段,我下马去河里汲水,忽然狂风骤起,河里都要卷起波涛。这当儿飞雪受了惊,立起来一阵嘶鸣,继而向地平线奔去。等过了风,视野里再没有飞雪的身影,我绑好背上的弓,循着蹄印一路追去。

约三刻钟后,飞雪的蹄印周围出现了人的足迹,然后是一片乱草,显然这是飞雪践的,有人想驯服它,这让我很紧张,抄下背上的弓并开始戒备。我找到飞雪的时候已是黄昏,那是个叫乌兰的小村子。飞雪被绑了蹄儿,倒在毡前的草上,一个大汉正对着飞雪,手里举着把钢刀。

来不及发声,我扬手就是一箭,十成十用了力道,破空声骇人。那大汉也非等闲,早早就听了异样,挺挺弹往后去,而箭钻入土里,直直没到翎羽。那汉子看向我,大概这样的距离准度和劲道也让他诧异。我担忧飞雪心切,掏出腰间的弯刀便奔上去,其时火红的云烧在玄黄之上,河湾里隐隐有罡风流转,此即我和老友的初次相遇。

星星升满穹顶的时候,我和老友饮完了酒。席间我问他飞雪如何,他锵锵一口:“好马!”我再问那你如何要杀它,并对他表示不满的时候,他也只是甩了甩头。

离了席,老友引我入了另一座蒙古包。我一眼看出,这是锻造兵器的地方,随便一把试了试刀口,确是上品。他从最里面端出把弓箭给我,弓骨上的雕马马鬃飘摆,威风凛凛。尽管我没见过神兵,但看它的品相,弹弹它的弦,它入手的触感、它的重量和我的直觉都告诉我这弓实属不凡。

“它叫乘风。十年之前我起了念,要做一把‘乘风弓’,这是十年磨出的形,也是从此而后,唯一的乘风。”

自襄垣始,历代都有铸剑师以身祭剑以铸神兵,这样看来,他是想用飞雪祭这把弓了。到这里,我不能不原谅他,甚至还要肃然起敬,乘风明显是足够传世的,而能造出它的匠人更当“大”字,倘若飞雪真祭了此弓,那真是它的荣幸。

“想不到,我用了十年才尝出兵器的味儿。。。兵心,很冷啊,很沉啊。”

次日,我要和老友告别了。意料之外,他竟要将乘风送给我,这让我这一骑自豪却又诚惶诚恐,骄傲于受赠这种神兵,但接下它,又实在羞愧。我试图说服他随我一起去见可汗,他却只是笑笑,并反劝我留下。我一念起想到那位老人说的“牵绊”,便待了下来。这一待,一晃就是五年,其间我发现留下来是多么明智,我也有幸,认识了那种天生的将领。

老友晚上都呆在锻造室里,那里除了兵器还有难以计数的图纸和大量兵书。铸兵器,他和铁厮磨,稳到好像沉了进去,那些兵书他总是领悟得很快,并总能用石块创造性地摆出绝伦的阵仗,好像他的胸中有一座乾坤。至于我,出于之前所述羞愧,日日苦练射术,水平已然更为精进。

多少个黄昏,我们沿着滕汲思河缓缓行去,乌兰的牧民我早已可亲。坐在河湾里,看着河面上的金光粼粼,听着绿草尖儿上滑来的姑娘柔软的歌声,残阳中地平线上几顶雪白的蒙古包最让我们沉醉。要说还有不同,他只是很纯粹的珍惜并享受这种生民的欢乐,而我却还有点隐藏的私念,常常回味人们尊称军中的我们一骑。当然,我现在明白了,这只是我们表面的差别。

分别那日,我练箭归来,明白告诉他铁木真的军队已经打到部落,并急切让他跟我去面见塔阳汗。

“我知道自己武力的价值,并清楚它应该用在哪里。塔阳汗太过平常…”老友话这么说出来,虽然我早有预感,却还是止不住的震怒,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部落不是吗?他很沉稳地继续说,眼底平静,就像是在那无数个夜里,他和铁厮磨:“二十年了,我等来一个铁木真…长生天怜我。”多少次梦回,我梦见这句话,梦见他无比平静的喜悦,我终于明了,这句话我注定要记一辈子。

现在,我常为我当时的不解与愤怒羞愧,当时我确是徒有超群之术却无超群之心。老友爱部落的族人吗?爱,当然爱,不过他也爱天下万民。五年前的那日,我狠狠摔给他乘风,跨上飞雪绝尘而去,从此后,他就在我前面一骑绝尘了。

老友用十年的时间磨了乘风,而我用遇见他后的十年堪堪磨出颗心。权势从来没入过他的心,他所爱与珍惜的也只是王国的生民。部落于他是太小的。有一种天生的将领,他们仁慈却也不吝征服,他们的胸中有自己的世界,他们乐意为了心中的明主乱世展现自己的武力,去开疆拓土,也不计较功名——不朽,他们才瞧得上眼。

铁木真破了塔阳汗后,我跟随屈出律汗远遁西方,建了莱茵王国。我不时能从穿越丝绸之路的行商那里听来老友的消息,铁木真的军队还是会屠城,老友的仁慈在将领中很打眼。

五年就这样过来了,听着玉门关外的风声,我也没有悲喜。我是在白天阵前看见老友的。铁木真屯兵玉门关,我们莱茵和昆仑敦煌楼兰同仇敌忾。两军在关前对垒,老友就立马在蒙军阵前,他也看见了立在副将之位的我,并传信儿让我此时在关前相见。

征夫百战,斯人憔悴。我辨得出,月光下,他携着乘风。铁木真年事已高,黄金家族的争斗当然不会影响窝阔台他们兄弟的感情,却让我这位才华横溢但资历尚浅的老友饱受抨击。夜风中,我们互换饮了马奶酒,看着他递来的乘风,我很虔诚感激又很坦然地接过。拍拍他的手,我紧紧握住乘风,发誓再不和它分离。接着,老友递来一袋血,而至于兴奋、激动和伤心,我早已熟稔于控制感情,只是嗟叹玉门关外当真吹不起春风!

只是两天,成吉思汗军便退了,我明白,四国联盟也不过多残喘一时,如老友人都逝了,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保护众生。我现在愿意叫他成吉思汗了,毕竟他属于和老友一样的天生的将领,就算只为了那份天才,我、一介莽夫也得对他敬重,并且我祝他能早日统一天下,不再有征伐让生灵涂炭。不时地,我回首承平的墓,我得确认它真埋在了我心里。而有一刻,我明白了老人的那句族语,“史实不过是事实。长生天想让它成真,便让人成就了它;长生天不愿它成真,便找来人和它磨”,如此,我就不会再愧疚我用承平射杀了老友,尽管其时它还叫乘风。我念起乌兰村少了个铁匠,我们爱得人、爱得范围真是在日日缩小——这样想的时候,我和飞雪走着,好像走在滕汲思河畔,走得很冷、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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