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泪(上)

阿里家世代都是做杂戏团的。阿里他爹膝下无子,阿里是他爹在村口捡的,大冬天的用一条破布包裹着丢在村口。看到怀里的婴儿已经眯着眼睛不哭不闹了,急坏了阿里爹,生怕这根苗子咽了气。阿里他爹手忙脚乱地把阿里倒提过来,一大巴掌拍在他背后,小阿里被拍得一懵,眨巴眨巴着眼睛,突然就咧开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阿里爹一瞧,乐了:这小子行!天生就吃俺家杂戏团这口饭的!

阿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哭是在五岁的时候。玩伴不小心打翻了炉上的开水,滚水瞬间侵蚀着阿里的双脚,热辣的温度顺着棉裤肆无忌惮的窜上小腿。阿里感觉到了棉裤好像长了利牙,在撕扯着他的皮肤,痛感袭上心头,他龇着牙咧着嘴的一通乱叫,小伙伴被吓得哭了起来。

阿里爹背着阿里连夜赶了十几里路去到镇上找大夫。大夫剪开棉裤,发现最后一小节裤管已经牢牢地粘在阿里的小腿上了。大夫用力一撕扯,那红果果的皮下组织失去了皮肤的保护,血肉模糊的曝露在外面。大夫用老猫骨头磨成的粉撒在阿里腿上,阿里皱着眉头,瘪了瘪嘴,情绪酝酿充分但眼眶依旧干涩。

阿里慢慢地长大了,他爹开始教他杂戏团的把戏,阿里是个聪明的孩子,学得很快。

他扮小丑做的表演最受喜欢,滑稽的大鼻子配上那爆开花的卷发,红色的大嘴一路扯到了耳边,滑稽而夸张的戏法惹得观众捧腹大笑。阿里知道怎样才能逗得观众乐呵。

十八岁时,阿里喜欢上了同村的阿翠,那是阿里第一次动心。

阿翠有着一头长到腰际的大麻辫,笑起来一口干净整齐的大白牙,还有那左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小酒窝。阿里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自个的心里也暖窝窝的。

阿翠也喜欢这总爱傻笑的呆小子,两人芳心暗许。

可是阿翠爹是个酒鬼,瞧不起阿里做杂耍。

“天天靠着那鸡巴玩意能挣几亩地啊,几分钱啊?不就是个陪笑的嘛?走东家串西家的,嘿,我还指望阿翠给我这当爹的养老呢!”阿翠爹一脚踢开了阿里的聘礼,又灌了两口酒,“你搞这破玩意能供我喝几两酒?啊?我家阿翠要嫁的是有钱人!有钱人懂吗?别他妈的癞蛤蟆净想着吃天鹅肉了!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阿翠爹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边骂边打嗝,嘴里的酒气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好像一个已经腐臭了的大酒缸。

阿里涨红了脸,丢下聘礼,落荒而逃。

“几匹破布就想买我女儿,去你妈的。”阿翠爹嘴里念叨着把布匹捡了起来,扳着手指醉醺醺的盘算着这些布匹能换多少酒。

有天晚上阿翠终于偷跑出来了,她要和阿里私奔。阿里慌了,他没想过会走这条路,他问,我爹咋办?

阿翠反问,那我咋办?阿里从没有想过会在他爹和阿翠中间做抉择,脑门沁出了汗珠。

看到低头沉默不语的阿里,阿翠一口亲上了阿里的唇。这是阿里第一次尝到女人香,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呆着,阿翠的唇丰满而柔软,像棉花,又像…阿里绞尽脑汁想着东西来形容感受。唇边这奇妙的吻慢慢淡化开来,阿里笨拙地想要迎合。

突然阿翠猛地抽离开,“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阿里的脸上,清楚的手指印印在他脸上。

“从此萧郎陌路。”阿翠走的时候丢下这句话。转身背向,任凭清晰的两条的泪痕在夜风中凌乱。

阿里的心像被刺刀刺中,抽出,再刺中。像有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在胸腔里,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到了难过,眼睛涨涨的,里面充满了血丝,然而眼睛就像一口干井,从来没有雨露滋润的干井,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凉风低声作响,带走了残留的落叶,突兀的枝丫在月光中越发寂寞。

阿翠最终嫁给了隔壁村的马少爷,马家是村里的大地主,阿翠嫁过去当他第五房姨太。成亲洞房那天,阿里正在杂戏团后台准备上台表演,他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瞬间充血反应,肿得老高,火辣辣地生疼。

好在小丑需要化妆,根本看不出来脸上任何异常。上台表演一如往常,唯一的不同是这次表演阿里没有笑,但观众绝对看不出来,化妆后的红唇替他做了掩护,从他们热情高涨嬉笑怒骂的神情中就知道他们在享受他带给他们欢乐的权利。

二十八岁那年阿里他爹去世了。那天阿里爹正在打扫棚子,突然间手脚抽搐不断,大叫一声倒地身亡。大夫说这是暴毙,年纪大了就会有这样的风险。那年他爹六十三岁。

他爹下葬那天,雇佣的送殡团个个捶胸顿足,哭天抹泪。阿里端着黑白照,微低着头面无表情走在前面。一路上的人们都在偷偷的说阿里是个硬心肠,良心被狗吃了的不孝子。

“亏他老爹把他拉扯大,你瞧瞧他,老爹死了,像个没事人一样,他爹也瞎了眼,大冬天的捡了个狼崽子。”

“始终不是亲生的啊,血缘隔肚皮,你说说这能难过到哪里去?可怜他爹咯…”

唢呐里吹着丧曲,漫天纸钱,悲声恸人。人们习惯看热闹,他们善于捕捉当事人的神情动态,每个人对于这些人来说都是秘密宝藏,说不定又能臆想出哪个人的秘密当做嘴上谈资,葬礼被他们视为热闹也见怪不怪了。他们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八卦收集器,只要你想知道的事情,她们可以免费帮你下锅添油再加醋,热乎乎地盛到你面前供你享用。最重要的是,包管每次还不带重样的。

给多少钱办多少事,白事司仪走完了既定程序后,送殡团终于被解放的,男女老少用一秒钟换上了笑容,加入吃瓜子大队唠着嗑散了。要不是亲眼见到他们号啕大哭后脸上残留着些许泪痕,你绝对不相信他们会是同一拨人。

人作鸟兽散了,阿里依旧跪在地上,依旧低着头。谁管他真心还是假意,人们已经对他定完义,真相一点不重要。世上最亲的人死了,悲剧来得那么突然,阿里总以为这是一场梦境,他根本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啊。

在他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莫名的愤怒比他的悲伤来的更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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