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修行:山泉煮茶

窗外的木樨又开了,细碎金花落进青瓷盏,荡开三圈涟漪。我常在这样微凉的秋夜想起禅宗公案里那些拎着灯笼穿行时空的老僧——他们总说过去心不可得,却偏爱在竹影婆娑间打捞往事的残月。或许真正的修行,本该是让二十年前的月光与今日的茶烟在某个刹那悄然重叠。

往日之灯照今尘

京都醍醐寺藏着一幅千年古画:雪夜访戴的王徽之撑着竹篙,船头却悬着盏青铜灯。这画面总让我想起幼时在闽南老宅见过的场景——阿公每逢初一十五,必在供桌前点亮那盏祖传的素面灯。油灯如豆,却能照见三代人的面容在斑驳土墙上明明灭灭。那时不懂为何要在电灯时代固执守着旧物,直到某日翻开《淮南子》,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八字,忽而泪下。

原来我们总在追逐新月的清辉,却忘了掌心还捧着祖辈传下的萤火。就像敦煌藏经洞里那卷《金刚经》,千年风沙未曾蚀去墨色,只因抄经人把北魏的月光与盛唐的晨露都封存在了笔锋转折之间。二十年前的心,原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琥珀,不必刻意拂去尘埃,它自会在某个煮茶的黄昏,与窗外的流云达成微妙的和解。

茶道里有个"侘寂"的境界,教人欣赏残缺中的圆满。我曾在京都建仁寺见过一位老茶人,他用缺了口的乐烧碗点茶,茶筅击拂时,碗沿的裂痕竟与抹茶的涟漪共谱出无声的禅乐。这让我想起白居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的诗句,原来真正的极简,是让往事的尘埃与当下的茶烟在同一个时空里安然共处。

战鼓声中种莲花

五代十国的烽烟里,冯道历仕四朝十一帝,世人多讥其贰臣。可当他写下"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时,何尝不是在乱世中栽种莲花?就像敦煌莫高窟第257窟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画工用赭红与石青将血腥故事化作永恒的慈悲。真正的修行,原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依然能让心底的光明不灭。

去年深秋访洛阳白马寺,见庭院中老僧扫落叶。扫帚过处,金红翻飞如蝶,老僧却说:"落叶不是落,是树在写给大地的信笺。"这话让我想起永嘉玄觉禅师的"一宿觉"——当年他初见六祖慧能,不过一夜参禅便得开悟。可见真理不在时间长短,而在能否于兵荒马乱中听见自己心跳的梵唱。

《景德传灯录》载百丈禅师"吃茶去"的公案,看似平常,实则是将禅意注入最世俗的举动。就像苏东坡在乌台诗案后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把流放之路走成了参禅之道。真正的修行,原该是让战鼓声化作木鱼,在人间炼狱里开出清净莲花。

云水随缘不系舟

终南山有位隐士,每日在松间石上写字,写罢任风吹散。有客问:"何不裱成卷轴?"答曰:"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让我想起王维辋川别业里的辛夷坞,花开花落皆成文章,却从不见诗人执笔。出世与入世的辩证,原是让心如云水,既能漫过千山,亦能退藏于雨。

《五灯会元》记载赵州八十犹行脚的故事,老和尚说:"老僧百年尚幼。"这话听来荒诞,细想却是至理。就像八大山人笔下的残荷,看似衰败,却藏着第二年春天的生机。出世不是逃避,是给入世的心留片清凉地;修行不是逃离红尘,是在红尘里种出莲花。

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十五块石头永远数不全,恰似人生总有缺憾。可若蹲下身来,从特定角度望去,十五块石头竟能安然共处。这让我想起《菜根谭》里"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的智慧。出世之心入世,原是要在逼仄处见天地,于缺憾中观圆满。

明月前身照今人

去年在杭州永福寺,见老僧用竹筒接山泉煮茶。他说:"这竹筒是二十年前禅院大火后留下的,如今煮茶,倒比新竹多三分甘甜。"我望着筒身焦黑的纹路,忽然明白:所谓修行,不过是让时光的裂痕成为光透进来的地方。就像苏东坡在黄州城头把"大江东去"唱成禅曲,让贬谪之路化作觉悟之道。

《临济录》有言:"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二十年前的心,是未被世俗污染的明镜台;战乱中的清醒,是看透无常仍能温柔以待的慈悲;出世的心,是给入世的舟楫系上解脱的缆绳。这三者原是一体三面,如同寒山拾得对笑千年,分不清谁是寒山,谁是拾得。

暮色渐浓,木樨香里又浮起阿公当年的声音:"灯芯要勤修剪,火苗才亮。"如今方知,修剪的不是灯芯,是心中妄念。当二十年前的心与今日的茶烟在时光长河里相遇,当战乱中的清醒化作笔尖的墨痕,当出世与入世不再对立,我们终将在某个黎明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那盏不灭的灯,照见过往,也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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